第一百四十二章 人生自古有情癡(2)
李墨在殿裏枯坐了一夜,沈曄早已查探清楚,謠言皆從流華宮而起。
江氏……,他捏緊手裏的茶杯,將早已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
翌日,大雪初霽,再無半個大臣膽敢當眾彈劾赫連真,罷了朝,李墨便吩咐小夏子道:“朕聽聞江貴妃新得了一盒上好血燕,太後如今身子正不爽利,讓她親手熬一盅孝敬太後。”
小夏子詫異迷茫了一陣,明明曉得江貴妃同太後主子不對付,哪裏還能隨便吃江貴妃的東西?萬一居心叵測可如何是好?
他正欲多問兩句,便瞧著帝王沉著臉朝鳳章宮而去,不敢再囉嗦,甩了甩拂塵,往流華宮傳旨去了。
李墨到了鳳章宮時,赫連真已經在院子裏賞梅了,這處梅花開得極好,乃是當初大修鳳章宮時專門種成,隻見梅花花形秀美,花姿多態,花色豔麗,氣味芬芳,她沉鬱的心情變放鬆了下來。
李墨見她穿著一身月牙白夾金線繡百子榴花緞袍,外披雪狐鑲邊青紅染金舍利皮鶴氅,簡單的堆了發髻,隻斜/插一枚金海棠珠花步搖,垂直而下,隨著動作輕輕晃動,撞/擊出悅耳的聲響。
她眉眼精致如畫,蒼白的小臉在紅梅的映襯下更為白皙,她呆呆的立在梅樹下,不知在想些什麽,飄落的花瓣沾在她的發頂,甚至貼在了她沒有血色的嘴唇上,那一抹紅,晃得他回不過神。
他摘下一朵顏色極好的梅花,輕輕走近出神的女人,認真的將梅花別在她如墨的發髻中,輕聲問道:“在想些什麽?”
赫連真任由他環著,全身卻是緊繃了起來,嘴角浮起冰涼的笑容,語氣淡淡道:“想的麽,有些多,在想小錦被一箭穿心,屍骨無存,在想,緣何朝臣百姓皆知我有孕在身,在想,皇上你要怎麽處置我肚子裏這塊肉。”
身後的男人沒有再開口,便是連呼吸也輕了起來,良久,才低聲道:“赫連,我們好好談談。”他知曉赫連真已經恨上他了,所以一開口才尖酸刻薄,極盡嘲諷之能事。
赫連真聽著他帶著懇求的語氣,冷嗤一聲,離開他的懷抱,旋身坐在梅樹下的石凳上,抬頭看他,“談什麽呢?我聽著呢。”
李墨對上她那雙流光溢彩的眸子,欲出口的話竟是被哽在喉嚨裏,上下不得,他的臉上浮現淡淡的哀傷,落座在她對麵,隔著一方石桌,仿佛隔了千山萬水。
“孩子……,不能留。”他嘶啞晦澀的聲音在寂靜的梅林裏清晰異常,隻輕輕的幾個字,足以讓赫連真眸光黯淡如一汪死水,心頭荒蕪一片。
“理由。”她重新勾了勾唇角,將那一閃而過的失望無望絕望掩蓋下去。
李墨搓了搓臉,不敢再看她明媚不再的雙眼,解釋道:“太醫說了,你的身子虛弱,不能承受孕育子嗣,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赫連真冷笑:“如果我寧願死,也要生下這個孩子呢?”
聞言,李墨臉色一變,陡然陰沉下來,“赫連,你明明知道這個孩子帶給你的是恥辱,是危險,怎麽如此冥頑不靈?”竟然又想用她的命來威脅他!“如果你很想要個孩子,待過幾年,你身子養好了,再生一個我們自己的孩子豈不更好?更何況,我們已經有傾城了。”
“恥辱?危險?”赫連真倒是沒有反應過來,腦子裏電光一閃,慢著,什麽叫‘再生一個我們自己的孩子’?難道他認為這個孩子,是……
她冰凍三尺的心早已麻木,到後來,她望著眼前這個她用盡一切去珍愛的男人,突然覺得自己一貫的堅持變得好笑與不堪,走到這個地步,她成全了他的錦繡江山,用自己親人族人的血骨堆成。
恨嗎?恨意必然離不開深愛,可這會子她竟是累得想放手了,再堅持再濃烈的愛情也總是抵不過每一次的失望同心傷,這一段感情,早已被彼此磋磨殆盡了。
“原來我肚子裏的孩子竟是司馬徽的。”她淡淡的陳述出一個被認定的事實,咯咯的笑了起來,最後竟是大笑不止,捂著肚子停不下來。
“赫連……”心情無比沉重,每一個字似乎都有千斤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小夏子和江貴妃一進院子便看到這無比詭異的一幕,太後笑得既妖且媚可卻帶著悲涼,自家主子一臉痛苦像是要哭出來。
“奴才給兩位主子請安。”小夏子躬了躬身,道:“江貴妃前兒個聽聞太後主子身體抱恙,特地熬了一盅血燕孝敬太後,您瞧。”
他揭開蓋子,一股清香撲麵而來。
江貴妃完全不知道事情的原委,隻曉得聽從皇上的口諭親手熬了燕窩,帶來鳳章宮,因著李墨在此,這才不甘不願的朝著赫連真福了福身,遞上燕窩,“太後請用。”
赫連真好整以暇的看著麵前這碗熱氣騰騰的燕窩,垂在袖子裏的手止不住的發抖,紅花,性寒藥烈,是孕婦的禁忌,倒是沒想到,她這般捧著愛著的男人有一天也會用這種不入流的手段來對付她,對付她呢……
她驀地展顏一笑,那一刹那,竟是比滿園紅梅更耀眼奪目,攝人心魄,她擺擺手,“放下吧,哀家一會兒就用,貴妃的心意,哀家領了,青禾,”她吩咐道:“將哀家妝台上那對景泰藍紅珊瑚耳環賜給貴妃。”
青禾很快去了又回,將一個木盒交給江貴妃,江貴妃謝過恩,赫連真便將幾人打發出去了。
赫連真盯了桌上的燕窩許久,突然朝著李墨盈盈微笑,柔情喚道:“墨,我有些餓了呢,不如你喂我好了。”
李墨心頭一顫,點點頭,聲音嘶啞,“好。”
他端起燕窩,舀了一勺子,放在嘴邊吹了吹,待溫度適中後,才舉到赫連真嘴邊。
赫連真將男人這一係列貼心的動作看在眼裏,眉目愈發柔和,俯身過去,輕輕含住,吃到肚子裏,回味了一番,讚道:“沒想到江貴妃這手藝不錯,比起我小廚房裏那幾個廚子也不遑多讓。”
至於赫連真是對江氏褒還是貶,李墨並不在乎,也沒有心思理會,赫連真每吃一口,他的心就多痛一分,他在做什麽?他正親手將□□一口一口喂與自己心愛的女子,墮掉她腹中的骨肉。
或許,這個孩子沒有危及到她的性命的話,他是願意留下的,不管孩子的父親如何,畢竟,是她的孩子。
想到赫連真的身子,他顫抖的心再次堅定起來,不,誰也不能危害到她的性命,哪怕以傷害她的方式。
一盅燕窩很快見底,他疲憊的放下勺子,竟是覺得耗盡了大半的力氣,他原本以為自己心如磐石,堅定非常,可看到桌麵上灑落了許多的燕窩,他怔住了。
赫連真拿起絹帕擦了擦嘴,柔聲道:“墨,你的手,方才一直在抖呢……”毀天滅地的話語輕柔的像是一陣風,仿若回到兩人繾綣相守的那些日子裏,他們的情意綿綿。
“赫連,我……”
“噓,”赫連真用手指堵住他的唇,道:“墨,你放心,無論你做了什麽,我都不會恨你。”
“赫連,我這麽做都是為了你好。”他急急的辯道,卻因為女人說的這句話,輕鬆了不少,隻要她理解他便好。
“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所以不會恨你。”不會怪你,怨你,恨你,隻是,已經決定放棄你,離開你,忘記你。
“赫連……”李墨現如今隻知道喚她的名,再說不出其他話來,恨不得將她抱緊在懷裏,一刻也不要同她分開。
赫連真麵色平靜,又道:“有件事,一直瞞了你許久。”她扶了扶頭上的步搖,嘩嘩作響,“你或許一直不解我父親已經位極人臣,緣何會背叛大黎,投效鄴齊。”
李墨不知她為何突然同他說起這個,這些事已經過去,他亦是不想再提,說到底,也是他親自下令誅了左相一府,他委實過意不去,更何況,她才服食大量紅花,不過片刻便要發作,應當趕緊回寢殿才是,他早已安排好了太醫守在那裏。
“你身子不舒服,回去歇著吧,以後咱們好好過日子,忘掉所有不痛快的事。”
他伸手去牽她,卻被赫連真毫不留情的打掉,她力道極狠,麵上卻仍是掛著迷惑人的微笑。
“我要說,你便好好聽著,我自個兒的身子骨如何,我清楚得很。”她仿佛有些不講理了,兀自啟唇道:“恐怕你做夢也想不到,我的父親,大黎的左相,在大黎為官三十載,他的真實身份竟是鄴齊派到大黎的細作,是鄴齊正統的王室呢。”
“什麽?”李墨驚。
赫連真卻不管他,歎息一聲,“而我赫連真呢,是姓司馬,司馬鈺綾是我的姑姑,司馬徽是我的親叔叔。”
她沉默下來,仰起頭,叫某種**倒流回去,聲線已經變了調子,“是我呢,”她拍拍自己的胸口,“是我,是我赫連真坑殺了我鄴齊百萬兒郎,害得我鄴齊江山葬送,宗室族人慘死,害得我唯一的弟弟屍骨無存,害得我腹中孩兒……”再也抑製不住,她垂下酸痛的眼眸,望向震驚到麵色扭曲得男人,含淚道:“害得我腹中孩兒被他親生父親算計致、死。”
李墨驀地站起身來,肝膽俱裂,他不由得倒退兩步,這才穩住了身子,怎麽會這樣,怎麽會是這樣,一定是赫連真故意惡心他才編了這樣的故事,她怎麽可能是鄴齊的王室呢,孩子……是他和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