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侄女宋梅子
李氏一手拉著一個女兒,閉目想了半日才道:“當年北部災荒,你小姑家裏苦熬半年,一家子人還是沒了,她一個小姑娘賣了村裏的房子薄田,獨自跑了幾百裏路來投奔你奶,你奶啊,勉強看在她身後裏正的麵上收留了她,你小姑梅子就當著大家的麵磕了頭喊她娘,從此在甄家住了下來。
梅子來家的時候才十歲,一路上吃穿趕路,把兌現的銀錢用了大半,但她也領的清,等外人都走了,她立刻把身上的七百多個銅子兒都交了你奶,要說平常農戶人家,一個月其實用不了多少現錢,這麽七百個銅子兒也夠一大家子使上幾個月的。
那時候你們小叔還沒考上童生,每月就在鎮上讀書,除了束脩,家裏還有要支付學館一百文的飯錢,他身上又總要備些零鈔,這七百文就顯不出多來了。
村上人說甄家良善,這災荒年還願意收留一個半大的女娃,但其實梅子從進到甄家,就每日忙著洗衣喂雞,燒飯打掃,伺候一大家子,動作伶俐,真是樣樣不落。再過了幾年等到我嫁進來,你們爹又出去鎮上幫工,你奶嫌棄家裏地方不夠住,就把梅子安排到了我這屋裏,平日和我睡。
要說梅子可憐,一個小姑娘十歲來家,一直留到了十八歲,十八歲的男兒都該當成親了,更何況是個姑娘,你奶不舍的替她貼補嫁妝,隨意遲遲沒給她議親,村人漸漸開始指指點點,你奶這才托了媒人留意,媒婆幾次上門沒談攏,後來不知怎的給你奶打聽到,隔壁村有個沒田沒地上頭也沒老子娘的男人,家住著靠近後山底下,聽人說八字太硬,長的又有些嚇人,但是不要嫁妝,還願意出十兩銀子做聘禮,隻要娶一個幹幹淨淨乖巧聽話的好媳婦兒,你奶就打定主意把你們梅子小姑嫁過去。
你奶到底怕被村人戳脊梁,說昧了人表侄女的嫁妝。畢竟梅子喊了她八年娘,家裏家外那些活計可沒少做,哪怕錢少,沒有不給嫁妝的說法。村裏人家就是再窮,也沒人動閨女的嫁妝,這女兒家的嫁妝但凡有點差池,嫁過去的閨女一輩子可能就完了,要是娘家再無用些,碰到個不講理的人家,閨女被夫家活活折磨死都有可能。
當時你奶太不厚道了,她瞞著家裏其他人,讓隔壁村的那個男人半夜來接梅子過門,就是打算把整個村的人都瞞下。”
李氏歎口氣才繼續:“後來有村人偶爾問起,你奶就說,家族裏的其他親戚前些日子把表侄女接走了,別人再要問,她就不願意說了。梅子嫁過去這幾年,明明就在隔壁村,兩戶人家就再沒來往過。梅子不來,娘也不許這家裏任何人去。就這麽斷了聯絡。”
李氏回想了一下她小姑宋梅子出嫁的情形,半夜馬氏來敲門,說是梅子的男人來接她走,當場把她和梅子震的說不出話來。
馬氏闔上木門,催促著:“快些走,莫要叫村裏其他人看去了,一個姑娘家十八歲還留在家裏不嫁人,任誰麵子上也不好看,我好不容易找了這麽一個願意的,梅子你趕緊和他回家好好過日子去吧。”
李氏驚詫不定:“娘,這接親哪有大半夜的,沒有這樣的道理。”
馬氏頗為不耐的板起臉:“李阿敏你閉嘴,想好你自己啥身份再開口說話。”繼而伸手在宋梅子身上推搡了一把:“統共就收拾兩件衣服,別耽擱,人在外頭等著呢,我是你親姑姑,還能把你賣給人拐子不成。我現在把話頭擺這兒,你若是還認我做娘,你就乖乖的聽話,今晚嫁出去,以後你兄弟還是你兄弟,日後你靠著他們也能有幾分依仗。”
梅子猛然想起前兩天,媒婆拉著她說了幾句奇奇怪怪的話,隻是現在才明白,一切都晚了,她隻得咬碎牙和血吞,腳下蹣跚的開始收拾行裝。
李氏看著馬氏冷淡堅決的模樣,手指甲生生掐破了手掌才忍住沒說話,這事兒她一個新婦實在做不了主,她甚至無法安慰梅子,隻能迎著馬氏的怒目,兀自翻開屋腳的大木箱子,翻到底下,取出一套鮮紅嫁衣。
這是當年她嫁進甄家,甄三在成親前的一個月夜,敲了她的門,偷偷塞給她一匹紅布,教她自己縫製了做嫁衣的。早年,她給秦小官人做妾,成親那夜隻能穿淡紅衣裳,倒是在這鄉下地,雖是簡陋,卻是雙雁紅燭洞房夜,紅頭蓋紅嫁衣,完完整整的嫁了一回。
這嫁衣雖然算不得好,甚至還是穿過一回,但眼下拿了用,總比她這麽空空落落去了的好。一個姑娘家一輩子能成幾次親,不僅沒得嫁妝傍身,還要挑黑燈瞎火的時辰離家,縱然馬氏是她婆婆,她也實在無法認同這事兒。
“梅子,你帶著去,成親當天,穿了也好拜堂。”
宋梅子接過嫁衣,瞬間捂住臉抽噎起來,馬氏冷眼看著,待要開罵,又被李氏下一個舉動驚住了。
卻見李氏擦了擦宋梅子的臉頰,一張俏臉就著燭火笑的淒美:“傻梅子,今日成親呢,是喜事兒,來,看看這個,三嫂給你添的妝。”卻是從發髻上取了最鮮亮的一隻鎏金對花一丈青下來,插到了宋梅子的頭上。
馬氏登時臉色大變。
鄉下的婦人,發簪的作用就是挽發,家窮的就是草木棍子也能用,若是誰頭上戴了個銀器已是難得,這一丈青雖不是赤金,也好過銀簪去不少,況且光憑著這一丈青的樣式,在村裏就說的上是百裏挑一。
當日寡婦李氏進門,手頭餘錢沒剩多少,小院兒半舊也不能折現,隻她頭上的幾樣發飾,卻讓馬氏瞧得極其眼熱。其中她最瞧得上的,就是這隻鎏金一丈青。
馬氏統共不過收了十兩銀子彩禮,這一丈青跟著宋梅子嫁過去,怕就不隻十兩了。
女人有了嫁妝就有了部分底氣,宋梅子反應過來,直接就想朝著李氏跪下,被李氏一把拉住。
馬氏嘴角抽了數次,想要留下一丈青又開不了口,她一時發急,喉間做響,就直直朝著屋裏的床鋪倒下詐死,李氏眼角瞥見她動作,急忙扶起宋梅子:“梅子,別誤了時辰,我送你出去。”
將裝暈的馬氏一個人扔在了屋裏。
月夜下,來接宋梅子的男人牽著一頭毛驢站在院子裏,晃眼一看,至少八尺有餘,虎背熊腰,壯實的像一頭棕熊,襯托得旁邊的毛驢兒都輕巧起來。
宋梅子腳下一軟,就不敢再往前。
李氏也是一怔,這人看著跟響馬似得,真是良人麽?
三人站在院裏,一左一右對峙著,耳邊涼風嗖嗖刮過,李氏也茫然了。
“嫂子,咱們走吧。”宋梅子狠了狠心拔腳向前,李氏隻能扶著她跟上。
那漢子迎麵過來,站近了看,生的滿麵虯胡,膚黑如鐵,一旦靠近壓迫感更甚,宋梅子咬咬牙道:“你就是我以後的相公?”
那漢子猶豫了下,一開口聲音倒是低沉的很好聽:“是。”
宋梅子鬆開李氏的手:“那我跟你走。”
漢子對著月光細細分辨了會宋梅子的神情,沒再說話,隻是把毛驢牽到了她麵前。
宋梅子接過李氏手裏的包裹:“嫂子,我走了。”
李氏默然。
宋梅子強作鎮定,奈何腳軟,才險險爬上毛驢的背,一個不慎又差點掉下來,那漢子眼明手快扶住她的腰,待她坐定立即撒了手。
宋梅子臉上一紅,那漢子趁著月光瞧個正著,眼裏就極不明顯的帶了幾分笑意。
李氏見那漢子一腳灰土,倒像是一路牽著驢走過來的,再看他體格壯碩異於常人,若是日後對梅子好,倒是能頂起家院的。
她鼓足勇氣,站到那漢子麵前:“我是梅子的嫂嫂,托大喊你一聲妹夫,我這妹子性子溫良但是自小吃了不少苦,像今日這般匆忙出嫁,也是實在沒法子了,隻求你以後好生待她。”
那漢子認真聽著,最後點點頭:“嫂子放心。”又頓了頓才道:“我家就在隔壁榆錢村,和梧桐村就隔著這座後山,我姓華,村裏人都叫我華獵戶,以後梅子娘家若是有事,可以隨時來找我。”
他一番言語頗為爽快,總算打消了一些宋梅子和李氏心頭最大的顧慮,有名有姓有住址,又住在隔壁村,好歹是個正經人家了。
宋梅子當年抱著嫁衣頻頻回頭,一去幾年沒聯係,前兩天聽裏正兒子給自己捎話,也許日子過得比想象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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