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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吉卜賽莊”沒有什麽可做的了,就留下了葛莉娜替我管莊宅,而我卻準備啟程到紐約去,把那邊的事情結束,參加愛麗最最龐大的鍍金葬禮,心中不免有幾分害怕。

“你會進入非洲的叢林裏,”葛莉娜警告我:“自己要小心喲,可別讓他們把你活生生剝了皮呀。”

這一點她說得很對,那是處非洲叢林,一到那裏就感覺出來了。我對叢林並不認識——不認識這一種叢林。我知道自己力不能及,自己是獵獸,而不是錯人;在我四周的人都在樹叢中,用槍瞄準我。有時候,我能自己想象得出很多事情來,有時,我的猜疑得到證實。我記得到厲安德替我找的那位律師那裏去(他是個最為文質彬彬的人,對待我就像是位全科大夫。我得到過別人的忠告,要我擺脫一些礦產區,說那些礦區的地契不太分明。

他問我是誰告訴我的,我說是勞斯坦。

“這個,我們一定要調查一下,”他說:“像勞先生那樣的人應該知道的。”

事後他向我說,

“您的地契沒有半點兒不對,當然按照他對您的勸告,要在匆匆忙忙中把這片地皮賣掉並沒有道理,還是不要賣地吧。”

當時我就有了這種感覺,自己的想法對了——每一個人都用槍瞄著我呢,他們全都知道,我一涉及財務的事情就是一個傻蛋了。

喪禮極其隆重,而我以為,相當恐怖,就像我在前麵所推測的——鍍金。在墓地裏,一大堆一大堆的鮮花,墓地本身就像是一處公園,有錢人的哀悼裝飾,都用大理石的墓碑來表示。我有把握,愛麗很討厭這個,但我認為她的家人對此樂此不疲呢。

我到紐約四天以後,就接到了京斯頓區的消息。

黎老太婆的屍體,在山那麵一處不用的石坑裏找到了,已經死去了好幾天。那處地方以前發生過好幾次意外。一直說要在那裏設護欄——卻什麽都沒有安設過。判斷是意外致死,向鎮公所又作了建議,在那裏裝設護欄。在黎老太婆的農舍地板下,找到了藏著的鈔票,有三百多英鎊,全都是大鈔票。

費少校在後麵又附加了一行,“我敢說你聽到了哈勞黛昨天打獵時墜馬死亡的消息,一定會很難過的吧。”哈勞黛——死了嗎?簡直不能相信嘛!使我大為震驚。兩個人——就在兩周以內,先後死於騎馬出事,這似乎像是一種幾乎不可能的巧合吧。

我並不想延長待在紐約的時間,在這個外國的環境中,我是個生客;一直都覺得對自己所說的、所做的非小心不可。我所認識的愛麗,完全屬於我的愛麗,已經不在那裏了。現在我看起來,她隻是個美國女孩,家財殷富的千金小姐,周圍都是朋友、各種關係的人士和遠房親戚,一個在這兒生活了五代的家庭,她從那裏來,就像彗星般,掠過我的土地。

現在她回來了,歸葬在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家庭一起,這樣也使我很高興,如果在村莊外鬆林底下端端正正的小墳地裏,我決不會覺得自自在在;不會的,我決不會自自在在。

“愛麗,回到你原來的地方去吧。”我對自己說道。

不時,她伴著六弦琴時常唱的歌,那時時唱起的小小曲調,在我心中響起,我記得她的手指頭在琴弦上輕撚慢撥。

“朝朝複夜夜,

有些人生而甜蜜歡暢。”

我想:“對你都是真的,你生而甜蜜歡暢,在‘吉卜賽莊’,也有甜蜜歡暢,隻是不夠長久啊。現在已經過去了,你已經回到了或許並不太歡暢的地方,也並不快樂的所在。不過話又得說回來,你在這裏回到了家,回到自己的親人之間了。”

突然間我想到,一旦我死去的時候來臨,我應當在什麽地方,在“吉卜賽莊’嗎?可能。母親會來親視含殮——如果她老人家還沒有死的話,但我卻不能想到母親的死,想起自己的死還要容易得多。不錯,媽媽會來看著我下葬;或許她老人家臉孔上的嚴厲不會鬆弛吧。我的思緒離開了她,不要想她了,不要接近她,不要看見她了。

最後這一項卻不是真的,倒不是見到她老人家的問題,問題是一向都是她老人家看得見我,眼光著穿了我,那種急切的眼光掃過,就像瘴氣般把我團團圍住。我心裏想:“做娘的都是鬼!”為什麽她們一定要為子女打算?為什麽她們覺得對子女的一切都知道?她們不知道,她們不知道!她應該為我而得意,為我而快樂,為我到了目前這種了不起的生活而快樂嗬。她應該——”然後我又把思緒從媽媽身上移開。

我在美國過了多久?自己都沒法兒記得起來了,被許許多多麵帶假笑、眼光中充滿敵意的人所注視,就像注定得步步小心的一個世紀似的。我每天都對自己說:“我一定要熬過去,一定要熬過去——那時——”這就是我常用的兩個字兒,也就是說,在內心中常用的字兒,每一天要用上好幾次。

每一個人都走出來要對我好,因為我富了!在愛麗遺囑的規定裏,我成了極富的富翁;這種感覺很奇怪,好多投資自己都不懂--股東啦,股票啦;至於要拿所有這些做些什麽,更是半點兒都不知道。

回英國去的前一天,我和厲安德先生作了一次長談。他在我的內心中一向就是--厲先生,從來都不是安德伯伯。我告訴他,我要把我對勞斯坦的金額退出來。

“真的嗎?”他那灰白的眉毛揚了起來,精明的眼睛,硬梆梆的麵孔望著他,我不知道他這一聲“真的嗎?”真正的用意是什麽。

“你覺得這麽做對嗎?”我迫不及待地問道。

“我猜想,你有很多的理由吧?”

“沒有,”我說,“我還沒有找到理由。一種感覺罷了,就這麽回事;我想可以對你無話不談吧?”

“當然啦,與當事人的通信是不會公開的。”

“好吧,”我說,“我隻覺得他是個壞蛋!”

“嗬,”厲先生的神色很有興趣了:“不錯,我可以說你的直覺可能很正確。”

所以這時我知道自己弄對了,勞斯坦對愛麗的債券、投資,以及所有其他的一切,都在搞鬼。我簽了一張代理委任狀交給厲安德。

“你願意接受嗎?”我說。

“隻要與財關有關的業務,”厲先生說:“你可以絕對信得過我,這一方麵我會替你竭盡全力的。我想你對我的處理,不會有任何理由不滿意的。”

我不明白他這話的真正用意是什麽,指的是什麽事吧。我想他意思是並不喜歡我,從來都不喜歡我,但看在錢的份上,他會盡全力替我做,因為我是愛麗的先生,我便簽了所有必要的文件,他問我怎麽回英國,坐飛機嗎?我說不是,不坐飛機,要坐船走。“我自己一定要有點兒時間,”我說:“我想航海對我有益處。”

“而你已決定了回去的住處了吧--什麽地方?”

“吉卜賽莊呀。”我說。

“嗬,你打算住在那裏。”

“不錯。”我說。

“我還以為你或許要在市場上脫手賣掉呢。”

“不。”我說,所說出來的話還不及我立意的堅定,我不打算和“吉卜賽莊”分開。它已是我夢想中的一部分--這是我自從孩提時代以來,就非常珍惜的一個夢。

“你離開那裏到美國來時,有人在那裏照看嗎?”

我說留下了葛莉娜在負責。

“嗬,”厲先生說:“不錯,葛莉娜。”

他說“葛莉娜”的方式,好像是別有用意,可是我卻沒有領會出來。如果不喜歡她的話,就不喜歡她,他一向都不喜歡她呀。這句話尷尬地停了下來,這時我念頭一轉,覺得該說些什麽話了。

“她對愛麗非常好,”我說:“病了時都由她來看護,她來和我們住在一起,照顧愛麗,我沒有比這更要感謝她的了,這也希望你了解,你不知道她的為人處事,在愛麗死後,她真正幫忙了,樣樣事情都做,沒有她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厲先生說,聲音的冷淡超出了你可能的想象。

“所以你明白我欠她的情不少吧。”

“一個很有能力的女孩子嘛。”厲安德說。

我站起身,道過再見,而且謝謝他。

“你沒有什麽事要謝我的。”厲安德說,還和尋常一樣的冷淡。

他又補充說:“我給你寫了一封短信,由航空郵寄到‘吉卜賽莊’;如果你坐船回去,你到家時或許發現信已在等著你了。”然後他又說道:“祝一帆風順。”

所以就是這麽回事。

到我回到大飯店時,接到了一封電報,要我到加州一家醫院去;電報中說我的那位朋友桑托尼找我去,他自知在世的日子無多,希望能在死前見上一麵。

我把船期改成了下一班輪船,坐飛機飛到了舊金山,他還沒有死,但是卻衰弱得很快。他們說,不知道他能不能在死前恢複意識,但他緊急要求見到我。我就坐在病房裏看著他,望著這一個我所認識的人成了一身皮包骨頭。他一向看起來都有病態,有一種怪怪的透明感,非常柔弱、虛弱。現在躺在那裏,看上去是一個死沉沉的蠟人了。我坐在那裏細想:“希望他能和我說說話,能說些什麽,在去世以前能說說就好了。”

我覺得孤孤單單的,孤零零得可怕。我已經從敵人處逃了出來,到了一位朋友前——說真格兒的,我唯一的朋友。他是對我無所不知的一個人,隻除了媽媽,不過我並不要想到媽媽。

我向一位護士說過一兩次,問問她有什麽辦法沒有,可是她搖搖頭,答得含含糊糊。

“也許他會恢複意識,也許永遠不會了。”

我坐著,終於他動彈起來,呼了口氣。護士非常輕地把他扶了起來。他望著我,但卻說不上他認得我還是不認得;他並不隻是看著我,而是看穿過我,看到了我的遠景。忽然,他眼光異樣了;我想,“他認識我了,他見到我了。”他說了些含含糊糊的話,我彎腰在床上想聽個明白;可是他所說的似乎卻不是什麽有意義的話,然後他的身體猛然一陣**,頭往後一仰,叫道:

“你這個該死的蠢才……為什麽你不走另外一條路?”

說過這句話,他就頹然倒下死了。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意思——或者,甚至他自己是不是知道說的是什麽。

所以這就是我最後見到桑托尼了,我也不知道,如果我向他說什麽,他會不會聽?很樂意再告訴他一次,他為我建造的那幢宅第,那是我在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對我關係重大的事情。一幢房屋能有那樣的意識,也真是有趣。我想那是一種象征主義吧。你所要的東西嘛,要得不得了的東西,連自己都不十分知道那是什麽。但是他卻知道這幢房屋是什麽,把宅第交給了我,而我也得到了,現在我就要回家到那裏去了。

回家了,我上船時這是我所能想得到的一切——起先是疲倦得要死……然後漸漸湧起了快樂的潮水,好像是從極深處湧出的……我回家了,回家了……

“國家嗬,水手,從海上還鄉,

而獵戶從山嶺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