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是她

火車前行中,溫子然翻身下床,坐到窗戶前,身子略微傾斜,雙手在餐板上握著一個紫晶色的玻璃杯子,目光投在綿延不斷遊移過去的綠水青山上,出了神。

微卷的蓬鬆長發落到她落雪似地肌膚上,將她襯得膚色均勻柔嫩。

列車的金屬鏈子毫不倦怠摩擦著鐵軌,發出哐當聲響。杯中的白開水也時不時地波動起伏。

她微微眯起雙眼,鬆開杯子,修長的雙手交叉舉過頭頂,如同貓咪一般伸了個懶腰。

因為之前看了某部電影,受其影響,於是滋生出了坐乘火車觀覽風景的想法,在最後關頭還是掛掉了剛剛撥出卻還未接通的機票訂購號碼,改訂了火車票。

二十幾個小時的跋涉,車窗外的景色如同冗長開展的畫卷,景致不住變幻。

她素來便是個喜靜的人,捧一本好書,就一杯清茶,便可過上半日,並不覺得日子難熬。

離別那天,父親溫小天和母親李麗是一起送她到車站的。

摩肩接踵的人潮中,三個人緊緊相擁,沒有距離與疏離,心貼心地道別,又彼此好生地囑咐了許久,方才依依不舍地分別。

溫小天摟著李麗站在原地,看她獨自一人背著個小巧的雙肩包走到安檢處又回頭張望時,便衝她揮揮手,微笑。

之後,溫子然沒有再回頭,漸漸淹沒於排隊等候安檢的人群之中。

這個安靜的女孩子其實是極美的,微卷的褐色中長發閑散地披在肩頭,襯得那瓷娃娃般的肌膚越發柔嫩美好。

略帶稚氣的娃娃臉配著明麗的雙眸,褐色雙肩包配著白體恤和牛仔背帶裙,她看起來有些像老電影裏頭明眸皓齒巧笑倩兮的女主角。

雖然說,父母所給予的濃厚情感是直接從血液裏生長出來的,不會夾雜任何不純粹的事物,而且根深蒂固,但有時卻會讓她舉足無措。

比如在這樣的離別時刻,麵對父母擔心的神色時,她總不知該做什麽才好。

溫子然有一個習慣,就是不管去哪裏,攜帶的行李總是很少,僅僅一個包。因為對她而言,攜帶太多物品會成為一種累贅。

即便這一次,溫子然為了上大學而回去蘇州,將要長時間地居住在那裏,但她所攜帶的行李也仍就很少。

畢竟是所藝術學校,環境優雅,白色建築物佇立於人工製造的碧草河水間,如同溫和寧靜的妙齡女子,身上帶著江南一帶特有的婉約清麗。

也許是害怕大學幾年會無聊虛度,為了讓自己能夠活得充實些,在開學軍訓之初,溫子然便主動舉手出列,攬下了班級負責人這一職務。

如此一來,就好像是順理成章的那般,在軍訓結束正式甑選班委時,因著大家都對她熟悉了,於是班長的位置便還是由她坐下了。

不似那些擁有著雄心壯誌,發誓要在大學闖出一番天地的人,她幾乎什麽也不圖,隻不過是想和同學們能夠比較近距離地相處,把過去兩年裏過於沉默的日子補回來,好好地與人交往,免得自己與人群脫節得過於厲害。

而更重要的是,很長段日子中,一旦她停下手中的事物,一旦她安靜下來,她就會發現,她在想他和她。

同不少十八九歲的女孩子一樣,那個人曾經一臉深情地對她說:“你信不信,我要一輩子對你好?”

那時的她,就像喝到蜜的小熊,把這每一個字都深深地烙進了心裏去,每天都傻乎乎的在腦中勾勒著那個少年的模樣。

以至於她常會在睡覺時候莫名地笑,也許隻是突然地想到了他吃飯時的樣子,又或者是突然想到了兩個人牽著手漫步在繁星閃耀的天空下的樣子。

可到現在想起來,那個人的那句話甚至不能夠算是一種承諾,而且還是個問句,都不帶有肯定的句號。

有那麽一段日子,他確實對她很好,細致而小心,就好像捧著一件易碎的水晶工藝品,這麽放,那麽藏,都不放心,總是怕一不留神就磕壞了哪兒,可是在最後,卻是他親自揚起手,把這件工藝品擲得粉碎。

那個叫做黎俊的男孩子,人如其名,英氣逼人。從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個頑皮的孩子,臉上總是帶著一種生機勃勃的神情,抱著籃球擦著汗珠,咧著嘴,笑得如同冬日暖陽,在她的世界裏灑落了一地的溫存。

直到後來,她離開了蘇州,於是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越變越長,最終在歲月的侵蝕中成為細弱的一條線,用力拽住也不會使得距離回歸原位,反而會使其受不住拉力而粉碎得一塌塗地。

從相識到相戀,沒有幾年,連七年之癢迸發的時間都比不得,中途還斷了兩年的相處,真正手拉著手的戀愛,不過兩個年頭而已,硬要以數字相較的話,這不尷不尬的幾年戀情又算得了什麽呢。

繼續堅持也不見得有什麽意義,沒有承諾也沒有紐帶相連,不然說不定還可以像八點檔的電視劇裏女主角懲治丈夫出軌那樣,去拚了命鬧一鬧。

時間久了,溫子然竟然發現,對於那個叫做黎俊的男孩子,她也分不清到底還剩下怎樣的感情了。

與之相反的,比起黎俊來,她更想念她,那個叫做宋千夏的女子,那個既像天使又像妖精的女子。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宋千夏以及黎俊,可是一個鐵三角呢。

從童年到成年,從廣州到蘇州的輾轉,三個人一直被這些東西所縛著。

溫子然和宋千夏的小學是在廣州度過的,中學是在蘇州度過的,然後在高中的最後一年,溫子然又隨父母回去了廣州,宋千夏和黎俊則仍是留在蘇州。

在這樣的過程中,三個人的情感也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

而現在,溫子然又回來了,三個人,又呼吸到了同一座城市的空氣。

但是,正如溫子然所想的那樣,她忙起來了,不用再花時間去想些有的沒的了,可是接下來的各種事務卻是弄得她直想吐血。

大學一開始,作為班長,便要為著各種事情奔波忙碌個不停,說好聽點兒,是叫為人民服務,可要說得難聽點兒,就是個不計報酬跑腿兒的。

每時每刻都有可能會被輔導員用瑣事砸中,叫人安心不得。

而更該千殺的是,溫子然加入了學生會中的綜合實踐外聯部門。入這部門的人特別多,比起其他部門來,硬是多出了十多將近二十個人。

但是溫子然站在該部門正式成員的放榜處接到下午的學生會綜合實踐外聯部門開會通知時,卻沒有無奈地翻白眼。

她握著手機的手指微微顫動著,雙眼微眯,一直一直地注視著榜單右角上的一個名字。

宋千夏。

在一個與溫子然的名字相隔甚遠的地方處,那三個字輕而易舉地便虜獲了溫子然的所有思維。

她抬起手放在覆於額頭的劉海上,遮了遮有些滾燙的陽光,瞳仁被照射得晶瑩透亮,而後動了動嘴唇,呼出一口氣,用小得不能再小的聲音說了句:“混蛋!”

末了她又翹了翹嘴角,轉身向著宿舍走去。

如果你去大街上采訪十個人,向他們丟出同一個問題——‘你喜歡開會麽?’估計對方會把你當成是傻子。開會這類無聊又費時的事情,總是受人抵觸的,誰也不喜歡吸收太多從領導喋喋不休的嘴巴裏飛濺出的唾沫星子。

然而,溫子然今天卻很期待下午的那個會議。

因此,溫子然早早地便等候在了會議室外的走廊上。

她在會議室外的走廊上來回地度著步子,一邊抬頭觀賞著牆壁上張貼的優秀學生作品,一邊注意著樓道口的響動,每每聽見有人踏響步子,就算她聽得出來那不是千夏的步調,卻也還是會忍不住抬頭張望。

可是,伴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她竟然仍舊沒有看見那抹熟悉的人影。而越來越多的人走進了會議室中。

“你也是綜合實踐的吧?不進去麽?”有人過來好心地詢問。

“要進去的。”她捋了捋額上的劉海,而後笑了笑,點點頭,將滑落的單肩包帶子重新拉到肩頭,便也走了進去,從長桌旁的一個空位處拉開凳子坐下。

開會的內容無非就是要大家做個簡短的自我介紹,然後再選出一個秘書,以便把所有人的資料掌握齊全,劃分小組進行宿舍衛生突擊檢查。

溫子然有些心不在焉地望著手上的表,滿腦子想的都是其他,全然沒有將部長說的話放在心上。

她與宋千夏已經有兩年未見,這份想要相見的渴望就像是膨脹的氫氣球,在她腦海中逛蕩著。

但是,今天開會,千夏沒有來,她竟然不禁地有些沮喪。

“宋千夏是不是還沒有來?”部長譚軍拿著一份名單,望著在座的所有人。“沒有人知道她嗎?”

突然聽見這個敏感的名字,溫子然一下子就回過了神,望著譚軍。

“你認識她?那你知道她去哪兒了麽?她電話我打不通。”感受到了溫子然的目光,譚軍把目光定格在她身上。

但是同樣聯係不到宋千夏的溫子然也隻能夠說:“抱歉,部長,我也沒有辦法。”

會議結束後,溫子然收拾好筆記本,離開座位準備出去,有個同學突然碰了碰她的手臂。

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短頭發的女孩子,瘦瘦的,穿著一件貓咪頭像的T恤,配著一條波西米亞風格的碎花裙子。

“你叫溫子然啊?我叫謝曉,我們可以成為朋友嗎?”

溫子然點頭。她心裏其實或多或少是有些詫異的,她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見這麽友善的人。

“你笑起來真的很美呀!”謝曉笑開了花,隨即踮起腳尖湊到溫子然的耳旁,壓低了聲音說:“其實大家都在說,咱們係裏出了個美人兒,姓溫,今天終於見到,果然名不虛傳哦。”

聽見謝曉這樣子的評語,溫子然突然感覺有些不好意思,然後,她伸出手來,小戳了一下謝曉的太陽穴,說:“你自己就長得很好看了。”

她不是在說假話。溫子然確實喜歡謝曉這樣的長相,靈氣逼人的眼睛,小巧玲瓏的鼻子和嘴巴,水嫩嫩的臉,嬌小的身板,很可愛。

但是謝曉隻是撇了撇嘴巴,說:“我長得不符合大眾審美觀,甚至不符合我自己的審美觀。”

溫子然笑著搖了搖頭,緊接著就又趕去為班級領取書本。

其實她今天有點不舒服,爬完樓梯的時候,眼前又黑了一下,感覺整個人就要向後仰倒下去,最後急忙扶著欄杆定了定神才好了。這段時間她經常都會出現這樣子的狀況。

班上的男生們已經全部到齊,有的坐在211門前的座椅上玩著手機,有的站在過道上聊天。看見溫子然到後,則全都站了起來。

放書的地方已經開著門了,輔導員和另外一個班上的班長在裏麵,不時地有人抱著高高的書走出來。

“你去哪兒了啊?我們可都等了你好久了。”高麗是團支書,競選班長的時候得到的票數不及溫子然的三分之一,也許是她心裏很憋氣,所以導致她麵對溫子然說話時的腔調總是怪怪的。

這也罷了,關鍵的是,她還擅長於煽風點火。

“是啊,我們都在這兒等了二十多分鍾了,別的班級差不多都把書給領完了,你幹嘛老是要慢一拍呢?”一個高高的男生站了出來說。

“你可以帶大家先領的。”溫子然望向高麗,神色無奈,但是話語卻還是溫和的。

高麗聽了,冷笑,說:“領書要班長簽名的,拜托,你才是班長嘛,我哪有本事代你做?”

這簡直就是胡鬧,一個班級的領導並不是指代所有的事情都該由班長親自去做,班委間明明就應該配合做事的。在自己忙不過來的時候,她非但不幫忙,還言辭刻薄,真不知道是哪兒跟哪兒的事兒。

不想同高麗爭辯那麽多。

之前還在軍訓的時候,溫子然就聽說過高麗從高中起,就是有名的潑皮女,班委什麽的都要讓她幾分。

溫子然抱歉地望向來幫忙的男生們,說:“不好意思,的確是有事耽擱了。現在我們進去吧。”然後就轉身進了211。

英語視聽,英語1,中國工藝史,西方美術史,語文,計算機信息技術...每抱走一科,溫子然就記上一科。

男生們全都抱著書走了的時候,地上還有一摞書。溫子然也不管高麗究竟是什麽來頭,甚至沒有看高麗一眼,就自己抱著書走出門去。

收拾著繩子的輔導員見溫子然一個人搬著那麽多的書離開,於是回過頭來神情怪異地打量了一下高麗。

雖說輔導員沒有說話,但是高麗卻很不是滋味,便又急忙地追上了溫子然。

“等等,你幹什麽啊?誠心讓我在輔導員麵前難看麽?”高麗在後麵大叫。

“我是看大小姐沒什麽做事的意願,所以我也不勉強,僅此而已。”溫子然挑了挑眉頭,頭也不回地離開C棟樓,繼續朝專業教室走去。

“我告訴你,你別以為你當了班長就有多大個權利!你是怎樣的人,你自己心裏清楚!”高麗的聲音尖銳而刺耳。

溫子然對此隻是感覺頭疼。她想說,她其實,確實不怎麽清楚自己是怎麽樣的人。

加快腳步,轉彎,上樓。

突然地,右後方伸過來了一隻小麥色的,修長的手。

仔細一看,那纖細的食指上邊套著一枚戒指。頓了頓後,那隻手從溫子然的懷中取過了一半的書籍。

那手...

溫子然不可思議地睜大了雙眼,那手,居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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