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拒
向嘉丞正在製衣店二樓的工作室裏熨衣服。大熨鬥噗噗地冒著熱氣,沿著光滑柔軟的衣料上慢慢地靈活地遊曳,那些或細小或深刻的褶皺被漸漸撫平。
向嘉丞很喜歡這個步驟,這也是象征一件製品全部完成時的步驟。把一整塊毫無印記的衣料,經過測量、勾畫、裁剪、縫紉、熨燙,最後才會成為一件完美的衣物,穿在不同的人身上。不可否認,向嘉丞是在享受這種過程,望著懸掛得整整齊齊、熨燙得順滑平整的衣物,會讓他從心底產生一種成就感。當客人因為他做出的衣服而平添幾分魅力,或者讚不絕口的時候,這種成就感就會愈發強烈。
向嘉丞從小就喜歡做衣服,他和別的男孩子,比如他哥,都不太一樣。當袁一諾忙著在外麵和其他小朋友騎馬幹仗、警察抓小偷,他就在房間裏鼓搗他那堆可愛的布娃娃,用袁母做褥子剩下的布頭,圍在娃娃身上給她穿衣服。
這種奇怪的嗜好把向母嚇壞了,她甚至帶向嘉丞去看過醫生,想找出這孩子與眾不同的原因所在,終無結果,最後她憤怒之下把向嘉丞的布娃娃全都扔到爐子裏燒個一幹二淨。這件事讓向嘉丞難過了很長時間,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後來還是袁一諾給他又買了一個,從此以後,向嘉丞就偷偷地擺弄那些東西,不敢再表露出來,哪怕一丁點,這種特殊的興趣……
向嘉丞直直腰,抬眼望著窗外的車水馬龍,怎麽無緣無故地又想起往事了?他自失地笑了一下。
樓梯傳來腳步聲,然後是丹丹軟糯輕柔的嗓音:“馬先生,向哥就在樓上。我記得您最愛喝凍頂烏龍了,還有新做的糯米五花糕,低糖的,您要不要嚐一嚐?”
“好吧,謝謝你。”一個中年男子客氣地回答。
向嘉丞繞過工作台,迎到樓梯前,唇邊泛起微笑:“馬叔叔,今天有時間過來坐坐。”
那人頭發花白,已經五十多歲了,穿著一身極為講究的西裝,一步一步走上來,嗬嗬笑道:“剛在附近談了一筆生意,還不錯,上來瞧瞧。”他一擺手,自有一種發號施令久了的人才能顯出的不容置疑的氣度,“你忙你的,我就是隨便坐一會。”
“嗯,好。正巧您的襯衫也做完了,您直接帶走還是我送到府上?”
馬速略一思忖:“讓人送去就好。過兩天,我家裏要開個PARTY,涵涵一直嚷嚷著讓你去呢。”
向嘉丞接過丹丹端來的茶,輕輕放到馬速麵前的藤製小茶幾上:“好的,我一定到。”
馬速能來向嘉丞的小店裏,的確是心血**,他剛剛談成一筆生意,滿意之餘又有些疲倦,想找個地方好好歇歇,偶然路過時見到向氏製衣店的招牌,索性便進來了。
他不是第一次來,甚至可以說是這家製衣店的常客。馬速喜歡這裏的寧靜祥和,明明樓下一眼可見世間的熙攘嘈雜,卻隻令人心裏感到平和愜意。
周圍很安靜,丹丹到樓下去招呼客人,向嘉丞忙著製衣服,屋子裏隻聽到大熨鬥噗噗的噴氣聲。馬速輕輕拈起一塊五花糕吃了,糯米和紅豆的純香在齒間彌漫開來,配著茶葉的芬芳,別有一番滋味。
馬速喜歡這裏,沒有刺耳的電話鈴響,沒有尋常服務員的忙前忙後,沒有客戶莫名其妙難以滿足的要求,甚至沒有妻子的絮絮叨叨和女兒的嘰嘰喳喳。陽光透過白色的窗紗灑進來,照的人身上暖洋洋的,遠離工作、遠離應酬、遠離所有。他可以靜靜地想自己的心思,也可以什麽都不用想,隻細細品一杯茶。
如果馬速不開口,向嘉丞是不會主動說話的——他正忙著做衣服。修長白皙的手指在柔軟厚實的衣料上滑過,用大剪子慢慢裁剪下大片的布料。向嘉丞做這些的時候,眼中有專注而柔和的光彩,一舉一動有條不紊、細膩優雅,令人恍然覺得裁製衣服也如同演奏古琴和揮毫潑墨一般,美好得仿佛一門藝術。
也許正因為有這麽個人,才會有這樣的氛圍。
有些人自身帶著極大的人格魅力和影響力,不張揚、不醒目,如簌簌而落的雪,無聲無息,一點一滴,卻在不知不覺之間,已滲透周圍的一切——向嘉丞,無疑就是這種人。
馬速十年前就見過這個年輕人,那時他家裏還沒出事,可以說是標準的官二代;那時馬速和他遇見,不過是應酬的關係,但向嘉丞已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謙遜有禮、品味不俗,尤其是那雙眼睛明亮清澈,唇邊的笑容幹淨溫和。不隻是馬速,當時在場的很多人,都對向家丞讚不絕口。
以至於兩年以後,向家出事,馬速第一個想起的竟是向嘉丞,暗自翻騰了一回,想:可惜了。
他沒料到向嘉丞竟還有勇氣留在這個城市裏,按以往的慣例來講,出事後子女們都會出國,永不露麵。所以馬速再見到這個本該消失的年輕人,心裏十分驚訝。
說來也是湊巧,馬速從歐洲帶回兩件定製的襯衫,洗過十幾次了,穿著十分舒服,便想在國內做同樣的。他妻子走過很多店都沒有,大陸製衣業剛剛起步,別說跟歐洲,就是跟港台也是有差距的。再去歐洲定製又很麻煩,馬速就把這事放下了。
誰成想兩個月後,妻子興衝衝地拿回一件新襯衫來:“試一試,看看怎麽樣?”
馬速試了一下,效果出奇地好,正是他想要的那種感覺,襯衫的款式布料完全一致。是全新的,領子卻像舊襯衫一樣柔軟。馬速很滿意,一口氣定製了二十件,後來他才知道,尚嘉丞為了達到這種效果,和店裏的兩位師傅反複嚐試了無數次,用各種布料襯在領子裏做粘合布,又洗過幾次後才弄出來。
他既然要定製這麽多襯衫,向嘉丞便提出親自上府上重新測量一下數據,歐洲定製是在數年前,身材或許會有改變。
馬速當然不會想到,登門服務的竟會是向嘉丞。向嘉丞見到他時也是一怔,隨即微笑:“馬叔叔,您好。”把工具包打開,“我來幫您量一下身長吧。”
向嘉丞始終麵帶微笑,不卑不亢,舉止有度,眼中仍是那種明亮而柔和的光彩。他單膝跪下測量褲腿時,反倒是馬速有些不安了,問道:“你家裏……都還好吧……”
“嗯,挺好,謝謝馬叔叔關心。”
“我以為……我還以為你出國了。”馬速歎息。
向嘉丞低頭在本子上寫數據,答道:“我還要在這裏等媽媽,每個月看她一次。”他笑,“我怕她會寂寞。”他並不忌諱在外人麵前提及這些,而且談起母親時一點沒有局促尷尬或是羞愧難當,語氣平常,好像母親不是被關在監獄,而是在度假。
“那件襯衫是你做的?手藝很好,和我在歐洲定製的差不多。”馬速由衷地稱讚。
向嘉丞看上去很高興,他說:“您喜歡就好。”
馬速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怎麽會……想到做這個?”ZG人對工作還是有偏見,手工業者仍是不能歸入高貴的行列,比不得白領或者公務員。
向嘉丞一偏頭,目光坦然:“這是我最熱愛的工作,我喜歡做衣服。”
那晚馬速和妻子談論起向嘉丞,止不住地唏噓歎惋,馬速說:“這孩子內心太強大,說實話我很佩服他,如果換做是我,不見得能做到這種地步。”
“那你就多照顧照顧吧,畢竟也算和向市長有一麵之緣。”
以後馬速和向嘉丞的來往就多了起來,他越看越喜愛這個孩子,認真、踏實、嚴謹而寬和。他不隻一次在妻子麵前誇讚他,逗得妻子直笑:“你還不如收他做幹兒子,免得總念叨。”
說實話馬速的確有此意,但仔細想想便作罷了。向嘉丞父親的事鬧得太大,馬速是做生意的,不能不注意影響。一旦認向嘉丞做義子,牽扯得太多。盡管如此,馬速對向嘉丞十分不錯,當年向嘉丞打傷了李冬奇和那幾個狐朋狗友,就是馬速出麵給調解的。
也曾有一度,馬速想招向嘉丞做侄女婿,主要是他侄女對向嘉丞極有好感,那段時間沒事就以做衣服為名往向氏製衣店跑。妻子看出少女的心思,就讓馬速幫著打聽打聽,馬速也樂見其成。又一次過來坐坐的時候,貌似偶然地問道:“嘉丞啊,你二十幾了?”
向嘉丞眸光閃了閃,答道:“二十七。”
“二十七了呀,真好。”馬速嗬嗬笑著,“現在的年輕人都渴望自由,這麽大了還不結婚,哪像我那年代,二十七的時候,冰冰都出世了。”冰冰是他的大女兒,如今在部隊裏當軍醫。
向嘉丞垂著眼瞼,一笑沒接口,低頭繼續做衣服。他不接茬馬速一個老男人自然也不好往下說,這個話題告一段落。
誰知再見向嘉丞時,他左手無名指上竟戴了戒指。馬速妻子也在,忙問道:“嘉丞啊,你什麽時候結的婚哪,怎麽不通知我們一聲?”
“哦。”向嘉丞看看戒指,才像想起什麽似的說,“早就訂下來,隻不過家裏出事,就沒辦。我想著賺點錢,給他辦個熱鬧點的。”他唇邊含笑,帶著點不好意思,可更多的,是幸福和甜蜜。
“呦,什麽時候認識的呀?做什麽的?”
“從小就認識了。”向嘉丞輕輕地說,“工作倒一般,那段日子一直陪著我……”
原來是青梅竹馬,患難與共。馬速和妻子對視一眼,都有些遺憾,可又有些感動。在這物Y橫流人心浮躁的社會,這樣的太難得了。馬速當然明白向嘉丞為什麽偏偏這時候要戴上戒指——今生今世,此情不渝。
話已不必再說,心意表露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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