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謊
向嘉丞沒料到袁一諾能騙他。他們倆在一起生活二十多年,袁一諾有時候的確有點脾氣不好,一點就著;他倆也曾想辦法弄虛作假糊弄袁父袁母,但袁一諾從來沒騙過向嘉丞。可也正因為如此,一旦撒起謊來,特能唬人。
向嘉丞根本沒往那方麵想,隻是怕袁一諾做買賣不成再被人騙了,或者路上出點什麽事。這一個月向嘉丞心裏都不踏實,每天和袁一諾通個電話,那邊總說一切挺好的。於是向嘉丞便把內心的波動歸結為疑神疑鬼,也許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有點變脆弱了。向嘉丞苦笑著無奈地搖搖頭。
他在一家小店裏給人做裁縫,也就是改褲腳加個拉鎖之類。對向嘉丞來說,這些零碎活計毫無挑戰性也毫無創造性可言,不過為了糊口謀生而已。
人們工作通常是三個狀態:一是賺錢討生活,這種工作既無趣又煩躁,於是也便覺得格外辛苦;另一種是全憑興趣,可收入難以保障,在國外機構健全的情況下當然沒問題,反正老了之後有政府養,但在ZG肯定行不通。年輕的時候尚且可以揮霍青春,年歲大了有家有孩子了,還能繼續這麽瀟灑麽?萬般無奈之下隻好轉化為第一種狀態;第三種最幸福可也最難得,那就是你的工作恰巧是你興趣所在,孜孜以求樂此不疲,刻苦鑽研奮發向上,收入和地位也隨之水漲船高,這種生活實在不容易,因此才成為大多數人的向往。
向嘉丞本來能過上第三種日子的,他以前什麽都有,興趣就成了唯一的目的。可現在已今非昔比,隻好屈就在這小小的裁縫店裏。
有夢想總比沒有好,隻有這樣,人生才有所謂希望,才有所謂目標,一切堅持和忍耐,才變得有意義。否則不過是渾渾噩噩混日子,和行屍走肉又有什麽分別?
向嘉丞不著急,他能穩得住心、沉得住氣,他能享得了榮華,也能耐得下貧苦。他現在隻想把分配到手上的活計做漂亮、做完美,即使是最最簡單的鎖扣眼,也弄得仔仔細細一絲不苟。他不好高騖遠,也不怨天尤人。他深知,路是一步步走過來的,日子是一天天過出來的。你對這一步不認真,下一步自然也走不安穩;你對這一天不認真,這一天瞬間便會過去,永遠不會回頭。
向嘉丞剛剛工作一個星期,老板便發覺這個人挺有意思。不愛說話,見誰都客客氣氣,連對給他們打掃衛生的清潔工,遇到了都會打招呼:“杜姐早啊。”老板在這裏幹了兩年,也不知道原來那個清潔工姓“杜”。不止如此,向嘉丞工作十分細致,也十分嫻熟,是個成手。最難得的是脾氣極好,哪怕麵對異常刁難近乎無理取鬧的客戶,也一直耐心地傾聽,唇邊的那抹微笑始終沒有變過。
“像你這樣又虛心又踏實的小夥子,現在太少了。”老板歎息。
“每個顧客的要求都是有道理的。隻有他們提出不同的要求,而我們努力達到,這才會有進步。否則,大家品味都一樣,那就去買商店裏的成衣好了,還用我們幹什麽?”向嘉丞永遠理智而冷靜地看待所有問題。
老板看著他溫潤而明亮的眼睛,也不由在心裏歎服。
半個月之後,向嘉丞從普通的小工升為大工,負責為顧客製作領帶之類的簡單小件物品,工資也漲到每個月2000。向嘉丞興奮得不得了,不亞於小學一年級第一次得到大紅花。下班從服裝店裏一出來,迫不及待地給袁一諾打電話。
“我漲工資了。”向嘉丞竭力抑製著語氣中的J動,裝作很淡然的模樣,隻是實在掩飾不住高高揚起的唇角,幸好對方也看不見,“等你回來,我請你吃大餐。”
袁一諾歪著頭,抬高一側肩膀,夾著電話,在往手腕上纏繃帶,嘴裏笑道:“這麽好的事?你老板終於慧眼識英才了?”
“那是——”向嘉丞得意地拖長聲音,“我的手藝還用說麽?那也是從國外留學回來的。”他壓低聲音,問道,“一諾,你幹什麽呢?”
袁一諾手上一頓,拿起電話:“沒什麽,一會還有個飯局。小趙說了,這邊的人都得見一見,混個臉熟,日後好說話。”
小趙就是那個要帶袁一諾到長白山做買賣的“朋友”,向嘉丞請他吃過飯。
向嘉丞說:“哦。”聽不出有幾分失望。他抬頭望天,灰蒙蒙的雲氣聚集著,好像要下場大雨。向嘉丞忽地一笑,說:“一諾,我怎麽有點想你了呢?”
袁一諾站起來,跟著招呼他上場的工作人員往外走,低低地說:“我也想你。快了,還有半個月,我就會回去……要去吃飯了,酒桌上不好打電話,明天再聊。”
“嗯,那好,別喝太多。”
“知道。”
“再見。”
“再見。”
向嘉丞按斷電話,對著眼前飄落的蕭索的楊樹葉子,悠悠地輕歎口氣。
袁一諾按斷電話,工作人員推開大門,“啊哦——!”擂台周圍觀眾的歡呼聲山呼海嘯般響起。
向嘉丞這天晚上始終心神不定。一個月過去,袁一諾昨天晚上還打電話,說明天就回來,但向嘉丞仍然有種不安。
中午吃飯的時候,仿青花瓷的飯碗“嘩啦”一聲在地上摔成幾瓣。向嘉丞有些怔忡不定,剛要伸手去撿,杜大姐說:“別呀,小心點,我幫你掃走吧。”
下午給客人做大衣,深駝色厚呢的料子,向嘉丞不知在想些什麽,一剪子下去就給裁錯了。他一驚,不由一頭冷汗,愣在工作台前好半天穩住心神。冷靜下來把料子重新鋪好,專心致誌研究很久才想到補救的辦法。
料子裁出來了,向嘉丞卻再不敢走神,全神貫注做衣服,直到下班鬆出這口氣。
可鬧心的感覺一點沒少,向嘉丞皺起眉頭,忍不住給袁一諾打個電話。
袁一諾已經上場了,沒接。這是很不尋常的,在這一個月裏,一直都是袁一諾主動給向嘉丞打電話,而且基本在晚上九點左右。但今天袁一諾恰恰給忘了,他一門心思全是如何在擂台上如何表現——有時候,輸要比贏更難。
向嘉丞一陣心慌意亂,種種不好的推想和預測在腦海裏翻騰個遍。就算袁一諾去酒局,也不能不接電話呀。到底是什麽原因,導致手機一直開著,卻不能接?
聯想到今天發生的種種事由,向嘉丞坐都坐不住了,也隻有家裏人,才能讓他這樣牽腸掛肚無法淡定自若。他一遍又一遍地打過去,足足打了十來遍,那邊有人接了,卻不是袁一諾的聲音:“喂,你找袁一諾嗎?”
“啊,對。”向嘉丞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難道……他腦子裏閃出無數個不好的念頭,一瞬間又拚命打壓下去,竭力保持冷靜,問道,“請問,他在嗎?”
那人遲疑了一會,反問道:“你是誰?”
“我是……他弟弟。”
“嗯。”那邊隻道,“他有點事,現在不方便接電話。”
“哦。”向嘉丞聽到袁一諾很平安,放鬆下來,追問道,“小趙,小趙在嗎?”
“哪個小趙?”對方不耐煩了。
“就是……就是販賣藥材的那個……”
“什麽藥材?你弄錯了吧?”
向嘉丞剛放下的心又提起來,立刻問一句:“你這是吉林省長白山麽?”
“什麽長白山。”那人失笑,“我還天池呢,我這兒在S城,聽清沒?你沒急事吧?沒事我就撂了,一連打十來個我還以為著火了呢。”說完,也不等向嘉丞再問,直接按斷。
向嘉丞咬著唇,來來回回想個遍,忽然好像明白了什麽,拿起手機打給小趙。他的語氣很沉穩,一副了如指掌的樣子:“喂,小趙你好。”
“啊……那啥,你找一諾吧,他去洗手間了不方便接電話。”
“嗯。”向嘉丞笑得溫柔,“你們還在S城,沒去長白山,買藥什麽的都是騙我的吧。”
“這個……這個,嗬嗬……”那邊尷尬地胡亂應著。
“沒關係,一諾都跟我說了。小趙,還得感謝你替他圓謊,你對他真夠意思,這事是他不對,跟你沒關係。”
“哎呀。”小趙一聽這也不用瞞著了,一拍大腿,“我這人吧就不會撒謊,說兩句就臉紅。可袁一諾說打拳的事不能讓你知道,非得把我拉著,你瞧瞧這叫什麽事?”
向嘉丞清清楚楚聽到“打拳”這兩個字,心裏咯噔一下,但他沒繼續問下去,隻笑道:“一諾是怕家裏人跟著擔心,倒難為你了。”
“那還有什麽說的,戰友嘛,以前我倆都是新兵蛋子,一諾挺照顧我。”小趙說得很動情。
“嗯,他讓我一會去接他,說是什麽俱樂部,我把地址給忘了。他打拳沒辦法說話,你知道不?”
“知道知道。”小趙連聲答,“還是我給他介紹去的,就在成風俱樂部,展覽館那個,你順著二環往南走……”
“謝謝了啊小趙,拿天還得請你喝酒。”
“嗬嗬,行,嗬嗬。”
向嘉丞“啪”地合上手機,他當然知道袁一諾是為了什麽,為了誰。但奇怪的是,心頭最先湧上的竟不是感動,而是憤怒,是那種沒著沒落、憂心忡忡、難過傷痛的憤怒。和要開成製衣店的希望相比,向嘉丞更願意看到袁一諾好好的,平安無事的。錢少可以賺,總會攢夠,可是萬一袁一諾有個三長兩短,那就真完了,還開個TM的狗PI製衣店?!
向嘉丞表麵溫和寧定,那是三分本性七分假裝,其實他骨子裏激烈得要命。怒氣在胸中翻騰輾轉,恨不能立刻飛到袁一諾眼前,狠狠抽他倆嘴巴!
向嘉丞二話不說,披上外套衝下樓,還沒到外麵就聽見悶雷從天邊滾滾而至。一絲風都沒有,空氣裏潮濕悶熱得厲害,仿佛醞釀著什麽似的,似乎隨時都要轟轟烈烈地爆發出來。
向嘉丞猶豫一會,轉身回家取雨傘。袁一諾那個粗心大意的王八蛋,肯定不會給自己預備這玩意。剛打過拳,再挨雨澆,那還能有好嗎?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蘇合顏、sonia166、瑩瑩、捂臉、如花、348991、gwarthas、848403、青淮幾位親的地雷,謝謝大家的回複,我會繼續加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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