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排最深處,是幾間破草屋。這真正是草屋,屋頂沒有半片瓦,全部是舊稻草。經過一冬雪壓,這裏又少陽光,肉眼看上去,稻草也給人潮濕的感覺。

春水到這裏,先嘖一下舌頭:“這可怎麽住?老了會頭疼腰痛,風寒入骨,最後不能動。”春水儼然是一個醫生。

裏麵住著一對老人,如春水所說,睡在木板床上不能動,蓋得又薄,衣服也舊;再就麵黃肌瘦的婦人,骨瘦如柴的孩子,都有。

小初從春水手中接過吃的和舊衣物,親切地遞過去,又摸了摸那孩子的頭。從屋裏出來,春水先把帕子遞過來,嘴又噘得多高:“擦擦手吧,不是說好了,你隻給東西,不碰他們,也不摸的…...”

“…….這要是生了病,公子一定找你事情。”小初接過帕子,也把春水下半截話接過來,笑著道:“看你那小噘嘴,又噘起來了。”

有時候小初也逗春水:“知道嗎?我以前住的,比這個還不如呢。”春水就急了:“紅口白牙的,不能再說這個話。以前的話,不能提。”

小初再接著逗她:“看那孩子的舊衣服,小意穿這舊衣服時,和她差不多。”春水嘟嘟囔囔:“家裏如今誰敢這麽說,小姑娘呀,今天出去拜客了。是鄒學士家的孫女,她們最近玩得好。”

小初就笑嘻嘻,以此也樂一下。

把手裏的東西散完,再出來時見到金夫人昂然在同裏長說話,她一手彩衣,手裏拎著個黃木梢兒的新馬鞭子,說話是斬釘截鐵的:“我出銀子,凡是病沒好不能勞作的人,一人一天兩斤米麵,再給五百錢看醫藥。”

裏長嘿嘿笑幾聲,別的夫人們也跟上,都是大氣的:“這裏多少人?算了吧,我們出錢。”再有同金夫人比大方的:“隻出米麵和醫藥錢不行,再給些錢買些肉湯滋補。”

這世上可以分為兩種人,一種錢有節餘,一種錢不夠用。有節餘的人想要救濟窮人的話,那窮人太多了。

小初之所以還同金夫人走動,就是不時為她的善舉而動下情。楚懷賢對金夫人有微詞,以小初來看,楚大公子有微詞的人不少。

換了任何一個人,你也做不到身邊人皆行善、心善,一善到底的人。林小初也做不到,所以她還同金夫人走動,輕易也不願意同任何人生分。

但今天楚少夫人猶豫,這裏人不少,一人一天五百錢,兩天就是一兩銀子,有五十個人,出上個三服藥的天數,一個人差不多要出十兩銀子。五十個人,就是五百兩,還不包括或勉強包括米麵在內。

小初現在手裏錢緊,出門把僅有的一百兩銀子帶上。果然金夫人善舉是多,這過多的善舉,也讓楚少夫人不無麻煩。

來了十二個人,金夫人是單身無人管束,非一百兩銀子不出,下麵夫人們身份最高的,是楚少夫人,等她出過,別的人不敢和她比肩,就往下去。所以金夫人事後總是私下裏親切地加上一句:“人人知道你沒有錢,這錢你報出來,算我的。”

楚少夫人怎麽可能用她的,小初心裏哀歎一下,袖子裏這一百兩銀子又要不保。好在楚懷賢有言在先,出錢的事情就說楚大公子不大方。再說人人都知道楚少夫人無錢,是個無嫁妝的人。小初也能想得開,早早把話扔出來,自己丈夫不大方。管別人是想楚懷賢不給她錢,還是小初不肯出。所以金夫人出一百兩,楚少夫人雖然是不能不出,卻一笑道:“你是財主,我不能和你比,我出五十兩。”

五十兩銀子就此不見。

金夫人漂亮的眼眸對著小初眨一眨,把臉轉過去問別人時,其實心裏在盤算,楚少夫人的手裏,還有多少錢?反正就有也不多了。

餘下的夫人們有和小初並肩,今天來的還有兩位新進京的郡王妃,她們初來人不熟,隻知道金夫人樂善好施的名聲,其為人還不清楚。這兩位也不肯強出頭,隻和楚少夫人並肩就行了。餘下的人就往下減,三十兩,二十兩的,不一會兒就湊足了五百兩。

裏長樂顛顛來接銀子,金夫人對他冷笑:“我,你是知道的。三、五天我還來,要讓我知道你黑了錢,哼哼,這裏可還有清離郡王的王妃在,簡睿郡王的王妃在,楚少傅家的少夫人在,哪一個都不會饒你。”

兩位郡王妃是喜歡了,出了錢就是為著買名聲。楚少夫人淡淡,雖然金夫人沒有單指著哪一個是的,可是總覺得有些沽名釣譽。

大家回來,夫人們都是嬌弱的,往金夫人家去休息。兩位郡王妃和楚少夫人並了肩,就和她坐在一起說話。

“京裏最新樣子的衣服,是什麽樣的好?”清離郡王對小初的新衣服好奇:“這是新的吧?”小初含笑:“是新的。”才買沒幾天的衣料,才做出來的,還能不新。

金夫人歡天喜地過來,袍袖展開:“看看我的衣服,和楚少夫人的一樣布料。”大家羨慕過,又約著明天去逛街買衣服打首飾,好過三月三。

楚少夫人不再奉陪,隻和她們約了三月三再見,喝過茶就先回去。金夫人送她出來,又把身子半探進車裏來,手往小初袖子裏塞,笑得嫣然似小初的親姐妹:“不必客氣,你哪裏有錢,這錢,還是我出了吧。”

小初當然不要,和她推一回,笑著也格格道:“我有,沒有就出了嗎?”金夫人再殷殷叮囑:“下次要來的哦,請你三回來一回,”俏皮的如少女般吐一吐舌頭:“害我時時想著。”

馬車駛動時,小初快憂鬱了。金夫人這裏好,就是手麵要大。話說她認識的人,個個手麵都大,一個月來上幾次,要二、百兩銀子才足夠用。

每個月看窮人,花錢買名聲要幾十兩才行;再就大家聚在一起能說什麽,一堆女人,說衣服比首飾,置辦了新衣服新首飾再一起來看去做。楚少夫人撫著額頭,有個人走動,也是要花錢的。

話說在現代,交朋友不花錢嗎?特別是交這些高官的夫人們,更要花錢。裝扮自己,和她們去些茶樓茶館的,哪一樣不花錢。

如果自己還有生意,小初這樣一想,心就要痛。三千多兩銀子,可不是小數目。

金夫人送走小初,袖著銀票回來時步子是輕快的。容光煥發和夫人們周旋過,再和氣有如姐妹般把她們全送走。

前門裏走的,七寶車、翠幄車,碧香車,全是富貴氣象。後門裏來了一個青布包頭,穿一件舊衣服遮住裏麵衣服的婦人。她低著頭叩響門,對應門的人怯怯地道:“求見金夫人。”門人一見是她,立即不悅:“我們夫人沒空。”伸手就要關門。

婦人淚落,不顧難看,用嬌怯怯的身子堵住門,懇求道:“求媽媽去通報一聲,我,離死也不遠了。”看門人這才放她進來,帶著她後院子小道進來,讓她花廳下候著時也沒有好聲氣:“老娘正睡得好,你來把我吵醒,等著吧。”

“有勞媽媽,”婦人對她行了一個嫻熟的禮節。看門人往廳上去,一麵自已喃喃罵:“什麽官夫人,沒錢的時候還不如我們有體麵。”

過了半個時辰,金夫人才出來,她笑容可掬,姿態萬端;進來的婦人垂淚垂頭,可憐之極。一身絢麗的金夫人含笑喚了一聲:“方二少夫人,你這身衣服,我都快認不出來了。”方二少夫人羞愧難當,對著金夫人插燭似的行了幾個禮,淚流滿麵:“我來求夫人,再寬限幾天,欠您的銀子我一定還,就是請您再寬限幾天行不行?”

“寬限幾天呢?”金夫人笑盈盈,方二少夫人似得了希望,小心地道:“十天可使得?”金夫人對著她笑了一聲:“你當我傻子,十天後,你們家老爺子就出京去巡查,他走了,我可找誰要銀子呢?”

方二少夫人如被雷擊,麵龐抽搐幾下,低聲怯怯道:“我公公在家,您把我告到他麵前,他隻會讓我自盡,您的銀子也拿不回來呀。”絕望的方二少夫人苦苦乞求:“留著我這條命,還可以還您銀子。”

“對你來說,你的命還是值錢的?”金夫人笑得雲淡風輕,話也雲淡風輕。方二少夫人絕望中,什麽話都說了出來:“您寬限幾天,我夫妻還算恩愛,這錢他會慢慢幫我還;我膝下還有兩個兒子,都爭氣,等他們大了中了舉,錢也不會少,您把我逼到絕路上去,您就一分錢也沒有了。”

金夫人哈哈狂妄地笑了兩聲:“你公公方大人,素有一個清正的名聲,對我這樣的人,向來是說不守婦道。你不還錢?好呀,”金夫人慢慢變了臉,兩道眼梢吊起來,柔聲似毒蛇嘶嘶:“我把你的借據還不會送給他,我會送到吏部去告你,告你們方家欠錢不還,告你們方家窩賭。二少夫人,你輸了的嫁妝中,那樁房子,可是天天在賭錢。”

方二少夫人撲在地上:“求你,求你,這銀子是你日遂借給我的,借的時候,你可是和和氣氣的,你說不著急,你我好姐妹,你不等著要。”

“是啊,你我好姐妹,”金夫人漫不經心地道:“你丈夫在兵部裏任職,好姐妹,要錢還不容易,按我說的去做,有一紙公文,你把上麵的內容告訴我,我可以寬限你半年。”

這主意是上一次金夫人變臉要銀子的時候就說過的,她此時更是溫柔無比:“去吧,按我說的做,不僅讓你欠著,還有錢給你賭。你在家裏不得意的時候,賭錢就快活了。”

方二少夫人從後門離開的時候,目光呆滯,人僵硬著邁出步子。街上陽光燦爛,在方二少夫人眼裏,處處是陰冷。

這長街上行人濟濟,卻沒有方二少夫人下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