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夫人回家,一盞孤燈下坐著孤寂的文大人。見夫人回來:“如何?”那眉眼是焦急的。文夫人解下包頭的藍布巾:“東西給了他,問他少夫人最近做什麽,他不肯說,”文夫人是失落的:“當然人家不肯說。”

“就這樣也行,楚公子無端對我說了兩句話,今天我再去刑部,他們對我就好得多。”文大人處於冷眼中,心中隻有悲憤;稍有些溫情,是個人正常思緒就回來不少。眼前這樣,文大人暫時能滿意:“能有人聽我說句話兒就行,再說這案子,象是要重審,沒有鎖拿的兩個汙吏,今天也鎖拿進京了。”

文夫人紅了眼圈:“就是那兩個反咬你一口的人?”

“就是他們!”文大人咬牙:“也有今天!我雖然待罪,我出來了。”燈影中,這咬牙的身影在牆上,分外孤長。

文夫人道:“可見頭上有青天。”文大人被逗笑:“楚少夫人是青天嗎?”文夫人也笑,這屋子一角有一個舊木架子,上擺著水盆,裏麵有少半盆水。文夫人去洗過手,炕上揭起一塊藍布蓋,下麵是一雙未成的虎頭鞋。

“人家還缺這個?”文大人歎息:“何不歇著。”文夫人自顧自拿針,紮上一針再道:“她有是她的,咱們求人呢,沒錢隻能盡心意。再說我的手藝,不比別人差。”文大人沒有再勉強,轉思一想道:“不想夫人,比我明白道理。”

文夫人關切地道:“又怎麽了?”文大人歎氣:“以前我不待見送禮的,而今輪到自己,想想人家也有人家的難處。”文夫人微笑:“這不就明白過來了。”

“還有更明白的呢,夫人遇到外人,可千萬別說是找的楚家,我如今不怕攀附,怕楚家不肯應承,再說讓外人知道多猜測,反而不好。”文大人一旦腦子不悲憤,也不算是糊塗人。

文夫人答應下來。當夜做到雞叫天明,起來做過早飯,又往官夫人家去效力。和官夫人有些遠親,文夫人沒東西給,就去充個一時的雜役,再說些好話,權為感激。

門外又見到孫二海倚在車轅上打盹兒,文夫人就知道楚少夫人在裏麵。突然想起來,過去對孫二海道:“有一處宅院,主人急著出手,便宜的很。”孫二海詫異,眼睛轉著一個字不說,文夫人忙解釋:“您帶著少夫人去看宅院,我見到過一次。”孫二海釋然:“等我和少夫人提提,看她要不要看。”

回去時和小初說過,小初道:“等一時再說。”她手裏沒有錢,再便宜也不行。傍晚時有雨,正對著外麵雨打春草悵然,孫少夫人送進一張紙條來:“後日一述。”楚懷賢進來,問道:“誰寫來的?”

“你看看認識不?”小初把紙條捏住下款,給楚懷賢看,楚懷賢道:“麵熟,想不起來這是誰的字。”小初把紙條收在袖中:“我想你也是麵熟的。”

這是誰的字,一晚上楚懷賢也沒有再問。

那一船草藥,靜靜的泊在原來的河灣處。龔苗兒和這碼頭上的一個人在說話:“這一船什麽貨,看看我用不用得著?”那人道:“有主了,是草藥。錢已經付了,隻等明天就來搬貨。”龔苗兒哦一聲,又閑話幾句,和這個人分開,一個人跑到高處對船坐著發呆。

真的要鑿船?莊管事的就會水。真的要放火,倒些油上去快得多。傍晚的餘輝照在龔苗兒身上,他嘴裏咬著一根青草根子,有些神思恍然。

為著什麽做這件壞事?為自己,為報仇;龔苗兒深深的歎氣,幹還是不幹?起風時,莊管事的來了,帶著兩個也會水的夥計。

“東家,我們一人帶了一大瓶油,保管呀,嘻嘻,”三個人笑得象偷吃了什麽:“您在岸上看著,保管燒得快。”

龔苗兒的臉色半隱在黑暗中,在月光下的那一半臉色有些猶豫:“真的這麽做?”莊管事的象百年沒有做過壞事,今天不無興奮:“我們隻去倒油,小巫出了個主意,從下遊下水,我們不上船,用管子從船艙透氣的地方把油灌進去,明天找個人裝上船看貨,吸個旱煙點火,這船準著。”

夥計們都是一臉的壞笑:“用不著全燒光是不是,隻要有油燒那麽一會兒,這一船的草藥全不能用,那味兒,還能煮藥嗎?”

犯壞,是這些人的能耐之一。

大家等著,在黑暗中不無興奮。算算到了時辰,船也認好了,莊管事的帶著人別了龔苗兒:“您在這裏看吧,到明天白天才好看呢。”龔苗兒有一絲笑意:“我等著。”

莊管事的三個人悄悄下了高處往下遊去,沒有走上幾步,突然都停下腳步,隱入樹叢中。這裏,已經能看到河岸,離他們下水處不遠。

一行幾人,輕快地走過去。三個人瞪大眼睛看著,他們下了水,一人身上背著一個什麽,往碼頭泊船處遊去。

半個時辰後,黑暗中突然綻放出一叢火花,龔苗兒驚奇地坐起來,怕他們有什麽不測,夜裏是不燒船的。他眼睜睜看著碼頭上人聲鼎沸,喊聲罵聲中,著火的還不是一隻船。

一排五、六隻船,全部都著了起來。

夥計們在哪裏?龔苗兒急了,壞人事重要,也沒有與自己相依為命的這些夥計們重要。他坐的地方可以看到碼頭,倒是過去路不少,不然坐得太近,他要有嫌疑。此時龔苗兒不能再等,他貓著腰起身,順著樹木往下走了幾步,就聽到黑暗中有人輕輕地喊:“掌櫃的。”

“是我,你們都在?”龔苗兒一下了喜歡起來,再走幾步,就看到自己的三個夥計,全完好無缺地在這裏,而且他們的衣服上,全無水漬,他們的肩頭上,扛著完好不少的一瓶油。

莊管事的臉色極難看,看一看碼頭上的火勢,果斷地道:“咱們回去說。”四個人以最快的速度回去,城門已關上,他們在城外有一處歇腳,一起回來。

點上小油燈,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不語的坐著對看。龔苗兒也察覺有異,酸澀地開了口:“怎麽回事?”

油還在,人沒有下水,那火,自己點了起來。

“是陸善長。”莊管事的艱難地說出來,龔苗兒眼睛裏有火苗一閃,這火苗比桌子上的油燈要亮得多,也要刺眼得多。

陸善長!龔苗兒冷若冰霜,自己除了過年街上遇到他一回,以後再沒有遇到過他。“他放的火?”龔苗兒還不相信。

“他放的火!”莊管事的斬釘截鐵,另外兩個夥計也作證:“我們親眼所見,他先點的,還不是那隻船,是旁邊的那兩隻。”

龔苗兒不敢相信,喃喃道:‘我有這麽好的運氣,陸善長幫了我?我不信!”他一甩身前衣襟,把它紮在腰帶上,這樣走動就更方便,龔苗兒緊皺眉頭,一點一點排除:“左邊是綢緞鋪子的船,右邊是瓷器鋪子的船,和陸善長都挨不上,他來幹什麽?”

“還有一個人,我也認識,”莊管事的期期艾艾:“是金夫人府上的人,”龔苗兒笑起來:“你表弟,你的那個生得臉白白,吃女人飯的表弟?”

莊管事的紅了臉,像是羞於見人:“就是他。”

“這也挨不上呀,陸善長恨不能我死,我恨不能他下地獄,他知道我要放火,所以來幫我一把。”龔苗兒頭搖得象撥浪鼓:“這不可能,他要是知道我的心思,隻會……”

所有人眼睛一亮:“栽贓!”莊管事的往外衝出去一步,又停下來:“不行,現在去碼頭,隻會讓人懷疑,掌櫃的怎麽辦?那船上,他肯定留下什麽痕跡讓人懷疑您幹的?怎麽辦?”莊管事的急得直搓手。

龔苗兒倒從容了,油燈下的麵孔是毅然的:“這倒有可能!他不會不打聽我,知道我靠的是楚家,再打聽這草藥與楚少夫人有關,所以他這一把火,把我再害一回,把我們和楚少夫人的合夥燒斷。但是有一個問題,如果不是老孫,我不會知道這船和楚少夫人有關,他?是怎麽知道的。”

“也是,楚少夫人是背著家裏弄的,我白天也找過相熟的經紀打聽過,隻知道孫少夫人,沒人提過楚少夫人。這把火,是他自己要燒的?”莊管事的也這樣想。

龔苗兒臉上露出一絲冷笑:“那就好看了!他為什麽要燒?”陸善長水性好,陸家原是南邊兒來的,如果不是把龔家陷害了,陸家也起不來。

幾個人商議了半夜,最後龔苗兒道:“各回各家,該如何還如何。有什麽上衙門的事兒,我有言在先,就是我的事情。”

大家天亮進城,回到龔家倒頭去睡覺。在他們進城後不久,也有幾個人分散進了城。其中有一個人臉色白白,生得不錯。他是直接往金夫人家裏去。

“辦好了?”金夫人在廊下漱口,見他進來,含笑相問。那人垂首道:“回夫人的話,燒得幹幹淨淨,船的龍骨沉入了水中。兩邊的船也燒了,就是有人起疑心,也與草藥船無關。他們會覺得,是燒別人的船,連累了那隻船。”

金夫人笑盈盈,從袖中取出銀子:“賞你,去歇著吧。”轉身往房中去,想左邊那隻船,綢緞鋪子的,讓人打聽過,同行之中也有仇家。想右邊那隻船,瓷器鋪子的,今年三兄弟分家不均,正在互相嫉恨中。

這船停的真是地方,這樣一來,誰還知道引起火燒的,就是那隻草藥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