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懷賢隻道:“你不知道她病了?”梁龍正心虛了,又原地急急步了兩下,長袍一角有雪水痕跡,拖拖地在腿上貼著。他急急掩飾自己的不關心:“早就知道她病了,從我要成親,她就一直病,是你,你煩不煩?”他一直問到楚懷賢麵前:“我妻子從來賢惠,一直為她請醫延藥,家裏舒服人多,她房裏就兩個,換了是你,還用得著天天去看嗎?”楚懷賢溥衍了事,沒有心思推敲他的家務事,讓梁龍正打住:“你在這裏等著,我去問問。”

要出房門時,身後梁龍正又喊住他:“懷賢兄,”楚懷賢回身微笑:“你候著就成,人,她不肯說藏在哪裏,我也能找出來給你。”梁龍正吞吞吐吐:“我是說,你對嫂夫人好好說,她原先是個丫頭,這不是妻以夫貴、母以子貴,嫁給了你就不同。你好好對她說,我對珠娘好著呢,讓她還給我吧。本來這大雪天的,都以為珠娘熬不過去,家裏衝喜的棺材都備下,”楚懷賢還是沒耐煩聽,打斷道:“你等著!”

出來大雪中行走,滿天雪花平息不了楚懷賢心中的怒氣。真是太不象話了!

小初在房中,還在等楚懷賢。左走一圈貼到明窗上看看不見人來,右走一圈打開錦簾見外麵隻有好大雪。累了歪在榻上昏昏欲睡時,錦簾“呼”地一聲響,帶著巨大風聲,被楚懷賢掠開,楚大公子憤怒回房了。

差一點兒要睡著的小初驚跳起來,滿麵驚惶不安地對著楚懷賢。楚懷賢一身一臉的風雨前要發作樣子,從進來,眼睛緊緊盯著小初不安的麵龐。他身上穿著一件墨青色的錦襖,上麵繡的是獅子繡球。因生氣強壓抑著,楚懷賢背負著雙手一步一步走近,那身上墨青色似一整堵穿不透擋不開的烏滾滾硬邦邦不可解釋的硬牆壁。站在榻前的小初蒼白著麵龐,期期地張開口:“公子回來了。”

“人在哪裏?”離小初幾步遠,楚懷賢站定,神色淡淡地問道。他已經沒有心情再去教訓小初,再去和小初大發雷霆。林小初插空子緩和一下自己的緊張,回身在榻上楚懷賢常坐處彎腰拂了兩把,殷勤地道:“你坐下來,我慢慢對你說。”

楚懷賢一動不動:“梁公子在候著!我沒功夫和你費話,人在哪裏!”小初小聲道:“她,真的要死了,又病又弱又…….”楚懷賢厲聲道;“你不說可以!一個病人,能走多遠!十戶一保,百戶一裏,出去個人不要一天就能查出來!”

這話說得極實在,進喜兒去府尹處問老公事,去梁家附近尋幾個裏長,保長,不要半天就能查出來哪一家新住了人。

小初擰著衣袖,突然給楚懷賢跪下來,她這一次跪得離楚懷賢很近,手一伸就緊緊拉住楚懷賢的衣衫不鬆手:“讓她養好了,由她自己決定。”楚懷賢冷冷道:“你休想!我也不和你廢話,鬆開手,我出去回梁公子話。”

話說過,腿上一緊,是小初握了他的衣襟,雙手合抱住楚懷賢的大腿,苦苦的求他:“容她外麵養好病。”那神態像一隻巴巴兒的小狗,而且雙臂交抱楚懷賢的大腿還不放心,小初幹脆坐到了楚懷賢的腳麵上,坐著說話正合適,比坐地上要暖和得多。

楚懷賢低頭瞪視:“傻丫頭!就是梁公子不提你,隻上衙門裏告逃妾,追比起來,她也跑不遠!死了心吧,人家的人,人家自己會照顧的。”小初昂著頭:“才不會!他照顧了才生病,再照顧下去,人就進棺材了!”

這話正好和梁龍正剛才說家裏備下衝喜的棺材,是不謀而合。楚懷賢歎口氣,拍拍小初的頭:“鬆開手,我也不問你了。”林小初道:“不!”把腦袋把楚懷賢腰上一靠:“你一出去,就讓人去找了。”

“他還在書房裏,我總得去回他,讓他走吧。”楚懷賢微抬抬腿,有力地帶著林小初的人,把這隻腿抬了抬:“再不放開,把你甩出去。”小初衡量一下這話的可能性,更狠狠的抱緊些,臉貼在楚懷賢衣衫上一言不回。

夫妻兩個人就這麽僵峙著,楚懷賢走不了,林小初也不回話。旁邊高幾上花插裏梅花不住飄來香氣,他們兩個人,就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隻能這麽樣著。

梁龍正在書房裏,臉上還是青一塊紅一紅。珠娘自小產後,一直病弱弱。表妹自成親後,對她也一直湯藥調停。回鄉祭祖再回來,留在京中的珠娘病就更不好了,這冬天病人老人都怕過,梁龍正隻回京後看過一次,再也沒有去看過。接下來,就出現了這件事情,梁龍正心裏不是憤怒,而是被人揭破了虧待的窘迫。因著這窘迫,梁龍正怒氣衝衝來見楚懷賢。

公子們背後也說房裏人,也說青樓上的風流事情。有哪一個人不是拍著胸脯往自己臉上貼金:“爺對她多溫存,她對爺心裏嘴裏化不開,一直就含著。”這樣才是麵子,疼疼你,你從此心裏再沒有別人。有哪一個笨蛋會說,我有了妻子再不管姨娘,她病了我怕妻子氣怕妻子惱,不問姨娘死活的。

這樣的人就有,未必會當著人說出來。沒有人,喜歡擔一個“薄幸”名。珠娘這件事情,大大的折損了梁龍正的臉麵。要知道他一不是京裏的貴公子,根基淺;二怕楚懷賢笑話。楚懷賢以前和梁龍正,也是結伴遊青樓的一對。楚懷賢固然沒有攀比的人,梁龍正覺得自己不如楚公子有錢有勢,可是我梁公子比楚公子溫柔。

今天被楚少夫人,把這臉皮扒下來一層。以梁龍正想,這一對夫妻在房裏,指不定怎麽笑話自己虧待了人。

楚夫人要罵楚懷賢:“我們家並沒有虐殺家奴的名聲,”就是古代製度中,打罵家人是合法合理的,但是虐殺家奴,就不是好名聲。

虐待姨娘的名聲,梁公子也覺得擔不起。他是個自命風流會調笑的人,這種名聲更要了他的命。他更怕的是,由此而引起,一大堆貴公子笑話他。公子們偷香竊玉,不管拉上多少個女,人,家裏家外都能調停好才能自得再引人吹捧。梁公子這事兒,到此時覺得有些不體麵。

坐立不安在書房中,外麵腳步聲響,是春水進來,對進喜兒交待幾句。進喜兒再進來陪笑:“老爺讓公子待客,公子來不及過來,請梁公子多坐一時,我泡好茶給您,自在玩耍一時。公子說的那事兒,我們公子說了,不出三天,一定給您一個回話。”

梁龍正心如亂麻,正自慌亂間,見楚懷賢不來了,他反而有些心定。又得了這句保證的話,而且楚懷賢平時說一句是一句,梁龍正放下心,撣撣衣衫正色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兒,既如此,我回去候著懷賢兄的信兒吧,有勞你告訴他,這不算什麽,我不放在心上,讓懷賢兄也不必放在心上。”

來要人的梁公子,自己亂想一通後落荒而去。

房中楚公子夫妻,不知道今天就此事,打了什麽樣的官司,反正到晚上要睡,要早上要起來。隻有楚少夫人,隻是悶悶在房中。

隻隔了一天,楚懷賢回來,不慌不慢換過衣服,當然是楚少夫人過來獻殷勤。一切殷勤過,楚懷賢才閑閑地道:“西大街槐花胡同裏進去,第三個木門。”再對著小初笑眯眯:“我沒有弄錯吧?”

小初心一跳,隨即明白過來。對著楚懷賢撒個嬌兒:“我還不知道呢,公子真快。”楚懷賢在小初鼻子上按一下:“問你還不說,害得我自己跑一趟。”小初接住楚懷賢的手搖幾搖不放:“別說,嗯?”她歪著頭沉住氣和自己的丈夫商議:“容她養養病吧,真的是病得重。難道她,不是人?是活生生的一條命啊。”小初動了情,突然又有了眼。

楚懷賢好笑,想給小初拭淚,抽一抽自己的右手,被小初握著不肯放。楚懷賢也明白了,用左手抽出絲帕給小初拭過兩點淚水,再看自己的右手,笑著道:“今天再抱半天,我真抽你。”小初把自己整個身子壓過來,半邊身子因此倚在楚懷賢懷裏,低聲央求道:“求你了,等她病好了,她要回去,我也攔不住。”

“你也知道!”楚懷賢責備過,把小初抱在懷裏親親:“這是別人的家事,你不該管。”小初突然動情:“你,我想起來我自己,我知道提起來你要生氣,可是我看著珠娘,好像看到自己。”

舊事再一次提起,楚懷賢身子一僵,有一會兒才緩和下來,輕拍著撫在自己懷裏的小初的背,低聲道:“你不會,就是那樣……你也不會象她,我會疼你,我對你說過,難道我到如今,沒有做到不成?”

在照顧妻子這一條上,楚懷賢問心無悔。

小初低聲道:“我知道。”可是那個時候,誰又能知道?

曾經滄海難為水,沒有見過滄海,怎麽會知道這一片水足以蔑視天下水。小初回想成親後的點點滴滴,對自己的丈夫不滿的地方還是多,可是他,對自己,真的是不錯。

沒有經過,怎麽會相信呢?

這才才誇過,楚大公子原來的本色又出來,他一麵輕撫著小初,一麵和她溫和地在說話:“你明天去看看,銀子可送幾兩,但是話不能再拖。梁公子又來找我,說要接她回去。小初,你要知道,梁公子家裏,衝喜的棺材都備好了。”

林小初瞪圓眼睛,從楚懷賢懷裏直起身子來,不敢相信的問:“什麽?”

珠娘多病,冬天難過,不管醫不管藥,隻備下衝喜的棺材!小初氣得不行:“這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