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落花風雨更傷春
(春懷22)
霏霏細雨籠滿天幕,涼風過處,斜卷星星點點淡粉杏花瓣,紛紛揚揚灑落廊前,沾襟微寒()。
滿地落英綴在新綠芳草上,素白一片,雖未清明,已覺蒼寒。
小夫人霍小玉香色的大衫下一條玉色襇裙,料峭春風中微拂,自帶三分涼意。
珞琪素知公公偏寵小夫人霍小玉,多半是她為人體貼,性格溫存,又與世無爭。隻可惜桃花命薄隨逝水,入了楊家未生子嗣,空辜負花容月貌,無盡恩寵。
霍小玉莞爾一笑,掩飾落寞,眉間陰霾之色也蕩然隨風飄去,輕聲低語透露珞琪道:“大少爺明晚歸來,已電報告知老爺。”
珞琪喜上眉梢,正欲細問,又羞於啟口,緋紅麵頰沉下頭。
霍小玉輕拉起珞琪冰潤的小手安慰地揉弄一笑道:“老爺吩咐及早為大少爺和碧痕圓房,你可是放心了。”
不等珞琪答話,管家福伯跑來傳話,說老爺請小夫人進去有話問。
目送小夫人霍小玉同管家離去,珞琪心裏淡淡的驚喜夾著淡淡的憂傷。喜的是丈夫竟然提早歸來,憂從何來她也說不清。
獨立廊下,清寒入骨,珞琪掩掩冰酸的鼻頭,轉身欲回二堂應酬,卻見三哥譚嗣同緩步走來。
二人相視一笑,多年不見,譚三哥愈發的清臒,骨骼清寒如春雨,飄逸如世外仙人。
“吉哥哥他多不知是三哥造府,若是知曉,定然想盡方法推諉了差事也會留下等候三哥。”珞琪眼中露出欣喜嬌羞地目光道:“吉哥哥去年得了一口寶劍,說是劍氣奪人堪比湛盧,特意留給三哥,寶劍贈英雄。”
譚嗣同聽得哈哈朗笑道:“琪妹同雲縱弟伉儷情深,一口一句‘吉哥哥’。卻還口口聲聲寶劍酬英雄,焉知心中的英雄隻有一人。”
珞琪更是羞紅雙頰,雲縱是丈夫的表字,而這二字在譚三哥嘴中稱來卻是格外親切()。
“三哥取笑,上月二月二登高,雲縱他還感懷昔日同三哥白日放歌縱酒,夜裏挑燈看劍的時光,不想才不過月旬的時光,三哥果然出現。”
二人說不過幾句話,福伯又來催促開宴入席。
直等送走譚家客人,珞琪才帶了五弟煥睿匆匆回房打開首飾盒,取出一隻玉麒麟的掛件。那玉潤澤無瑕,泛著清光,一看就是珍品。
“這是當年我娘家陪嫁之物,你且拿去尋個可靠之人贖回紅綃。”珞琪吩咐五弟煥睿道。
煥睿應了聲離去,直到天黑時歸來說,海棠春巷滿是官兵把守在捉拿逃犯,任何女人都出不去。
珞琪無語,隻有等丈夫回來再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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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送客十裏長亭,灞橋傷別。
而龍城迎來送往都會去四門外的風雨樓。樓高五層,極目遠眺,內城景色和遠來商旅行蹤一攬眼底。
內城城門郊外四角的煙雨樓是本地人的俗稱,這東西南北門的四座高樓分別是“馭風”、“醉雨”、“挽煙”、“靖瀾”,共“風雨煙瀾”四字,人稱“風雨樓”。
中午時分,五弟煥睿從書館溜回,喊了珞琪共去風雨樓同三哥譚嗣同一起去迎接大哥煥豪的歸來()。
珞琪換了一襲男裝,一條烏辮,甩了折扇,隨五弟微服駕馬出了後門,直奔西門醉雨樓。
店家認出是楊督撫家的少公子,忙迎讓了他們到頂樓風景最佳的位置,極目遠眺,湖光山色盡收眼底。遠處黃龍河一枕群山邊,近處楊柳依依輕拂,楊花萬點。
珞琪把了樓欄邊一西洋望遠鏡四下望去,遠處官道上偶有零零星星的客商往來,卻不見丈夫煥豪車隊的蹤影。
要了一壺當地的龍春酒,幾疊下酒小菜,珞琪把著望遠鏡眺望大道上的人影。
等到日頭漸斜時,遠遠就見官道上暴土揚塵,風煙蕩起,少頃,馬隊飛奔而來。
珞琪的心怦然亂跳,一匹毛色油黑的高頭駿馬上,丈夫楊煥豪打馬疾奔,身後幾匹輕騎尾隨。
俊朗的容顏,威儀的神態,珞琪看得喜不自勝,喊了聲:“來了來了!”
也不顧眾人,徑自向樓下衝去。
直衝到二樓,忽然覺得不妥。
丈夫離去時對她冷漠不睬,若是如此趕去迎他,他若是毫不領情,當眾給自己難堪又當如何?
譚三哥穩而不亂的腳步聲隨後而至,問了句:“如何停在這裏?”
珞琪抿咬了唇,懊惱的樣子,五弟知道嫂嫂還是為了同大哥先時的口角,扯扯她的衣袖道:“我大哥是男人,哪裏那麽大的氣性,怕早就忘記了。”
珞琪隨了譚嗣同背了手立在風雨樓外,遠處就見那馬隊由遠及近,為首一人打馬狂奔身姿矯捷,靠近酒樓人多的地方放緩了速度,但一見到引首等候在道路當中的譚嗣同等人,陡然飛馳而來,甩鐙翻身下馬快行幾步近前,一撩袍襟拜倒給譚嗣同請安道:“三哥,別來無恙?”
譚嗣同忙雙手相攙,兄弟二人互視良久,互相讓上煙雨樓,楊煥豪轉身吩咐手下將卸船的貨物押運回府,自己隨了譚嗣同上樓小敘()。
珞琪心裏生出惆悵,丈夫見了她隻是敷衍的淺笑,不曾有一句噓寒問暖的體貼話。反是見了譚三哥這義兄比她這個媳婦都親。這可是應了那句古話,“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衫”了。
楊煥豪忽然恍悟般道:“三哥來得正是巧,煥豪得了一口寶劍,名曰‘風矩’,因聽說三哥前些時日在上海,就帶了此劍去上海欲寶劍贈英雄,卻不想三哥已經離去。”
說罷從行囊中取出一口寶劍,劍鞘古樸無奇,但拔劍出鞘卻是寒光湛亮。
譚嗣同按劍在手,直指赤日中天,手腕一翻,輕挽出幾朵劍花,身子縱逸於劍光間,歎了幾聲:“好劍!好劍!”
珞琪自鳴得意地笑道:“三哥是不知道,雲縱哥為了這口?墒瞧幕誦乃肌!?
話音未落,就見譚嗣同劍勢一收,定了定,陡然間一串劍花跳起,那劍舞得如走龍蛇一般,寒光罩體,人如在萬朵銀花中。
“好劍法!”楊煥豪讚道,又回身吩咐珞琪去店中取一盆清水來。
珞琪隻當丈夫是備來為譚三哥洗臉擦汗,吩咐下人打來水,拿來一條嶄新的汗巾。
卻見丈夫端起銅盆,向她喊了一聲:“退後!”
將那盆水潑向譚嗣同。
驚得珞琪同旁觀的眾人異口同聲驚叫起來。
就見那一盆水頓時間化做漫天飛雨,飄灑而下,慌得珞琪往廊子下逃去,卻不免還是水濕春衫。
輕拭麵頰上沾的水滴,就見譚嗣同不為所動,手中劍舞得騰雲駕霧一般,上下翻飛,飄然若仙,劍花如挑朵朵祥雲()。
漸漸收住劍,譚嗣同屏息靜氣收勢立足。珞琪竟然驚訝地發現,譚三哥周身上下竟然沒有一滴水滴,那劍氣竟然密不透針,滴水未進。
珞琪驚羨地圍上去纏住譚嗣同央告:“三哥,三哥收了珞琪做徒弟吧。”
譚嗣同將劍擲向天空,驚得珞琪瞠目結舌,就見那劍尖向下,豎直戳下。譚嗣同伸手抬了劍鞘相迎,劍鋒入鞘,動作幹淨利落,又是一片叫好聲。
“琪妹妹要學劍,自然容易。隻是要依從三哥一樁事。”
“莫說一件,就是十件百件也使得。”珞琪豪爽地應道。
“令尊昔日那幅珍藏的唐伯虎《幽穀蘭鶴圖》借與三哥去做摹本,三日歸還如何?”
珞琪失望地沉下臉道:“除去這樁,皆可答應,隻是這畫,先父囑咐過,是斷不能外借的。先父曾說,他老人家生前隻兩件價值連城的寶貝,是千金不賣。一是這《幽穀蘭鶴圖》,另一件嗎?”
“啊,還有什麽寶貝?”楊煥豪問。
珞琪得意地挺胸昂首,斜睨了丈夫調皮道:“就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殷大小姐,在下就是。”
逗得眾人大笑。
楊煥豪詫異問:“怎麽沒聽夫人提起?”
珞琪翹了嘴奚落:“當年追著給你看嫁妝單子,某人搖頭道,嫁與楊家,你娘家那些財物自去消磨,少來汙我。”
上到風雨樓上,新添了酒菜,楊煥豪同譚嗣同把酒暢談,一敘別情。
譚嗣同講了這幾年他走南闖北,遊曆河山的所見所聞,講到在河灘荒漠中迷路,九死一生;講到大河兩岸災情不斷,民不聊生;國力積貧難返,而百姓和朝廷卻不自知。
楊煥豪則擔憂如今朝鮮的局勢,日本人的虎視眈眈。二人便飲邊聊,都不無感慨。
立在風雨樓前,涼風吹散酒意,滿目青山籠翠,長河奔流()。
兄弟二人倚欄抒懷,評點國事,珞琪和煥睿在一旁也無從插嘴,隻是細心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