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73 回首相看已化灰

一場風波就平息在這年的正月裏。

大年初三這天,爆竹聲還依約入耳,楊府門口白茫茫的雪地上散落著一片片鞭炮炸碎時散落的紅紙屑。

打掃庭院的一老一少兩位仆人提著竹掃帚推門出來,年少的仆人望了一地積雪歎息道:“瑞雪兆豐年,這紅的配白的看來都是喜氣的顏色。??往年呀,白茫茫一片雪,近處是府裏那幾盞高掛的大紅燈籠,那叫喜氣!後園裏那片紅梅花在雪地裏盛開,那景色也是喜氣。??如今這一地鞭炮的紅紙灑在地上,也還真是喜氣得好看。??”

老仆人直起腰,向街遠處的雪巷看看,若有所思的說:“好看,是好看。??你是沒見到那一年,五夫人桂氏進門的時候,漫天下著瑞雪,那雪厚得沒了腳麵。??送親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邊,一片紅色,那是壯觀。??桂夫人下轎時更是考究,就見那轎簾子打開一個角,丫鬟和喜娘上去攙扶,先出來了一隻繡鞋,紅色的繡鞋,繡著一朵富貴牡丹,那鞋尖上金色的珠花穗子,就和著雪地裏盛開的紅梅花一樣惹眼。??多少人看了那三寸金蓮饞得口水直流。??那人下來,就是一條玫瑰紅色的裙子,可惜側室不能穿正紅色,不能僭越,但就是那玫瑰紅的顏色勝過那大紅嬌豔百倍。??就那身子,一搖一擺,輕飄飄地一步步上了台階兒,送親的人灑的那銅錢,嘿,那喜錢灑得慷慨大方。???不比正房奶奶進門的氣派遜色。??”

“別吹噓了!她那麽有錢就嫁到楊家當小奶奶,找個好人家當正房不好嗎?”小仆人奚落道,顯然不信。

“你小子這是沒了見識了。??你是不知道,那五姨太太家裏原是個當官地。??說來事情巧了,一次我們老爺去鹽道家去赴壽宴,偏著五姨奶奶是鹽道夫人的表妹,鬼使神差的走錯了路。??在鹽道府的荷花塘邊被咱們老爺撞見,看在眼裏就放不出來。??生是軟硬兼施的給得了來。??要說大戶人家就是霸道,這活拖拖一個大美人,就拿來做了小。??”

正在說話,餘光卻見牆角處一個雪人在抖抖袍袖,搖搖頭,一頭的白雪飛落。

“哎喲我的娘呀!”小仆人大叫一聲,發現牆角一直立了一個人。??他們竟然沒有發覺。

一身素白錦袍,白狐護領,雙手對cha在袖中,撒腿一瘸一拐向門裏跑。

帶起身上地積雪灑在剛掃出的小徑上,老仆人驚叫一生:“五爺!”

冰兒在門口立了一夜,昨夜他就徘徊在楊府地大門口,望著大雪打著那串紅燈,看著孩子們在府門口隨意放著爆竹。??隻有過節的幾日,楊家圖個喜氣,非但不轟趕來放炮玩的孩子,還會發放金黃色鬆柔的小米麵年糕,白胖如球一般大的肉包子,小紅包紮起的糖果給孩子們吃。\\???書迷群2∴⑨⑴⑨⑥㈨⑸⑤②\\??還會散發些壓歲太平銅錢。

爆竹聲震耳欲聾,冰兒就立在牆根聽著孩子們的歡聲笑語,看著那一張張無憂無慮地笑臉燦爛在爆竹炸起的紅光中,白雪天地如此愜意,隻是他不敢進門。

能使妖魔膽盡摧,

身如束帛氣如雷。

一聲震得人方恐,

回首相看已化灰。

怕詩中的描述再貼切不過,隻此時聽來另有一番感悟。

仿佛記得母親去世的那年春節,年夜飯時他孤零零在屋裏哭,沒有人喊他去吃飯。??下人們都去聚餐。??隻剩他孤零零一人餓著肚子哭著喊:“娘,娘。??您在哪裏?”

院裏隻有白雪打落在紅燈上沙沙的聲響,沒有人回應。

天地間好冷,不知道躺在地下的母親是不是也覺得冷?湖麵冰封,湖底的水晶宮難道也會冷嗎?母親是否還流連在她昔日喜歡的那荷花池裏?

年夜飯,楊家,眼前地繁華似乎並不屬於他。??他該姓什麽?身上流著殺母仇人的血,楊家帶給他一些什麽?

臉上的淚水結冰,風打在臉上如刀子割肉般的痛,但他不想挪步,就靜靜地將雙手cha入袖子中沿著牆根蹲下身子,在雪地的牆角邊靜靜坐著。

楊家的大門關上了,嘎吱吱咣地一聲巨響,將他同府內的一切劃在兩個世界。

冰兒大步衝向府中,起先還是快走,後來就是一路小跑到快跑,腳下打滑跌倒再爬起,跑出兩步再次跌飛出去時卻撲倒在一人的懷裏。

銀鼠馬褂絨絨的含著暖意,那雙大手托住了他的腋窩,將他抽身提起。

冰兒沒有抬眼,他知道是誰,借力紮進那溫暖的懷抱中,抽泣無語。

雲縱將冰兒打橫抱起,也不顧他掙紮,抱他去了自己的房中。

雲縱將冰兒一身冰冷凍僵的衣衫剝掉,塞他進了被子,用手搓弄著冰兒冰凍的手,將他裹起摟在自己懷中,低聲責怪道:“想靜一靜也要告訴大哥你去了哪裏,下次再犯,大哥可就打了。??”

話說到此,聲音哽咽,樓緊的冰兒在他懷裏卻嗚嗚哭了起來。

雲縱拍著他地背,為他揉搓。

它媽媽抱了兩個燙熱地黃銅湯婆子進來,裹了幾層絨布塞進冰兒的被子,順手拍打了他一巴掌罵了句:“你嚇死人了!可是回來了。??”

說到這裏也嗚嗚地哭出聲來。

就這樣發泄了些時候,雲縱才對它媽媽說:“奶娘,煩您去給冰兒做碗熱湯麵。??”

楊焯廷聞訊趕到雲縱的房間時,冰兒正仰躺在床上一眼的茫然。

他的頭發披散開,沒有紮辮子。??是碧痕在一旁用銅盆為他洗了一頭雪水浸濕地發辮,用手巾擦幹。

聽到父親的聲音從簾外傳來時,冰兒閉上眼假寐,他不想說話,也不想麵對。

他甚至想不通他算是誰?他還是楊煥睿嗎?那個冰兒五爺到底是誰?

眼前總是依稀出現娘的笑臉,就在遠處靜靜地望著他笑。

“他這兩日去了哪裏?”楊焯廷在床邊問,手背探到冰兒的額頭試探。??說了句:“很燙,在發熱。??郎中可是到了?”

“申郎中看過。??說是凍嚇中了風寒,怕是休養起來要些時日。??”雲縱低聲答。

又是一陣沉默,冰兒就覺得一隻大手在他臉上撫弄,說了句:“這皮膚和鼻子嘴都像他娘。??冰兒生出來時嫩得像藕節,她娘說他怕是天上的哪吒投胎,說是哪吒三太子就是從荷花中重生的。??”

冰兒的淚從眼角滑落,滿心地淒苦不肯說話。

“大人。??這兩日尋不到冰兒,未經大人允許,兒子私自去了趟西屯的桂府,去見了冰兒地母舅一家。??”

冰兒心頭一驚,大哥去母舅家尋過他,但他自己都不曾去過母舅家。

“桂爺說,冰兒不曾去過桂府,自五夫人去世。??就未曾見過冰兒。??桂舅爺說,妹子嫁到了楊家,就是楊家的人,死活他們不想管,桂家也不想沾楊家的光。??桂爺托兒子帶回來五夫人的一包遺物,說是五夫人臨走的那天托人送去的桂府。??桂爺那時不曾打開,派人原物奉還楊府時,桂夫人已經……這些年,桂家就暫存了這包裹,不肯拆看。??桂爺說,五夫人丟了楊家的臉,也丟盡桂家地臉,害得桂家身敗名裂無顏見鄉裏。??就是這包東西,還是老太太執意收了鎖在個箱子中,留給冰兒。??大人。??但是。??包裹中的信是寫給老夫人和父親大人的,老夫人都拆看了。??”

冰兒猛的睜開眼。??倏然起身,身邊暖身的銅湯婆滾落到床上,熱水灑了一地。

冰兒一把搶過大哥手中的包裹,發瘋般抖落開。

那包裹中有一身玫瑰紅色的嫁衣,色澤略退卻還是鮮亮如新。??書信抖開時卻被大哥一把搶去,轉手遞給了父親手中,按住冰兒在床上用被子將他包裹起喝罵:“冰兒!瘋了心不成!你娘給父親大人的信,可也是你看得地?”

冰兒驚愕的目光望著大哥,卻心存不甘的嚷道:“我娘的遺物我自然要看,同楊家沒有關係!我娘冤死活活沉塘的時候誰是幫凶?現在貓哭老鼠都晚了!”

楊焯廷顫抖了手將那張信紙遞給冰兒道:“看吧。??”

那張淡藍色的薛濤箋上灑著淡粉色地花點,如藍天下翩飛的朵朵桃花,紙色退淡,卻掩不住雅致,怕這張紙也是匆忙中隨手拈來,紙上出人意料的隻一句簡單的詩句--“一片冰心在玉壺”。

那張紙輕薄,但卻重似千鈞,楊焯廷的手在顫抖,似乎已經不勝重負,他的嘴角在抽搐,驚駭中無語。

信封是寫給他親啟,這是桂華料到自己即將喪命時,已經無力去為自己辯駁,臨死前的最後時刻,她隻能求人將這包裹送給娘家的母親,保存她最後的一點話音轉給自己的丈夫,但可惜這封信未能傳回楊家。

寫給桂老夫人地信更是字跡潦草,簡單數語,隻是說自己蒙冤莫雪,求母親原諒她地不孝,也要相信她的清白。??更重要地是,若是楊家不肯收留冰兒,希望桂家無論如何替她撫養冰兒長大成人。??待冰兒長大成人時,再將遺物轉給冰兒,隻求冰兒一世平安快樂,不要再去追查她的死因,因為他的母親同冰兒這個名字一樣的冰清玉潔。

冰兒的鼻翼翕動,淚眼望著大哥和父親。

楊焯廷歎氣道:“冰兒出生時天降大雪,桂華就說,起乳名叫‘冰’。??古人雲,‘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清白的操守為男兒立身之本。??姚崇《冰壺誡》序雲‘夫洞澈無瑕,澄空見底……故內懷冰清,外涵玉潤,此君子冰壺之德也。??’由是而來冰兒之名,又希望我兒長成後冰雪聰明,就取名‘睿’字。??”

死者長已矣,楊焯廷痛心地捶著頭轉身離去,懷裏抱著桂華那身玫瑰色的嫁衣。

那身華而不俗的嫁衣曾經那麽熟悉,當年紅燭跳躍中,是他親手揭開那每顆盤扣,從美人身上拖下。

此刻輕嗅,似乎還能聞到斯人的體味餘香,而那香魂卻已不知道天涯何方。

“還給我!那是我娘留給我的!”冰兒溫和的性情少有的此刻的粗暴,撲躥到父親的背上就去拚搶,被雲縱一把攔腰抱住他製止著喊:“五弟!你冷靜!瘋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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