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修行坊那座高門大宅麵前,淩波徹徹底底迷惑了。

這裏曾經是她撒下了幼年記憶的地方,這裏曾經是她目送父母走上黃泉路的地方,這裏是她毫不留戀拋棄的地方……她記得這裏的一磚一瓦一樹一花,自忖天底下沒有人比她更了解此地。然而此時此刻,她這個舊日主人站在大門前,卻無論如何都沒法相信這是她的舊居,是她拋棄才幾個月的舊居。

門前的小巷已經拓寬了一倍,也不知道對門那戶官宦人家在讓出這麽一塊地皮的時候,心中是否有不舍。原本在風雨侵蝕下有些酥軟磨損的圍牆已經全部換上了新的,加高了一倍,人站在下頭基本仰望不到內中情形。巷子的路麵上也被人打掃得幹幹淨淨,別說落葉雜草,就連灰塵似乎都找不到多少。

進了大門,就隻見原本四處都鑽出了頑強野草的青石地如今被修得齊齊整整,前院裏也不複往日的冷清寥落蕭條,而是新移植了四株鬱鬱蔥蔥的柳樹,看上去顯得綠意盎然。原本那些麵有菜色的下人早就被她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身穿整齊號衣的仆役,其中大多都是俊俏英挺的年輕人,見著武崇訓進來紛紛低頭退避行禮。

淩波能夠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們那眼神中充滿了惶惑和不安——這絕不是一個仆役看主人的眼神——由此看來,在外頭肆無忌憚擄人為奴婢的,絕對不單單是一個長寧公主,更受寵的安樂公主隻怕做得更過分。沒等她把眼前這些事實消化完,她緊跟著就聽到了一陣奇怪的嗚咽聲,等進了中庭,她就發現了更讓人頭皮發麻的一幕。

中庭仍然和她印象中的差不多,寬敞明亮,光照極好。然而,這難得的明媚陽光下。卻正在上演著大煞風景的一幕。一個看不見頭臉的人被死死按在地上受著杖刑,下身已經是血跡斑斑,連那呻吟聲都是微不可聞。在另一邊,幾十個侍女一聲不吭地在那裏整整齊齊跪著,俱是連頭都不敢抬,個別膽小的甚至難以抑製地顫動著雙肩,似乎在發抖。而正中地台階上,安樂公主正滿臉怒色地站在那裏,眉宇之間戾氣盡顯。根本沒看見有人進來。

“裹兒,你怎麽又在拿侍女出氣了!”

武崇訓見狀眉頭緊皺,沉吟片刻就撇下淩波繞了一個圈子走上前去,從後麵輕輕攬住了妻子的肩膀,低聲提醒道:“十七娘來看你了,你不是說有事情和她商量麽?你可是金枝玉葉,和這些豬狗不如的東西生氣幹什麽。就算要打要罵,拉出去讓他們做就是了,你這樣豈不是越看越生氣?”

安樂公主怒猶未消,甩開武崇訓的手便冷哼了一聲:“還不是你!說什麽你爹會把握機會,結果卻把火燒到我八叔頭上去了!那火燒得再旺。有什麽好處也是你們武家的,和我有什麽關係!武崇訓,我告訴你。我可不是我那個大姐長寧公主,我氣性沒那麽好!武家能夠有今天,*的不單單是母後和上官婕妤,還有我的功勞!”

淩波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一對夫婦爭吵,此時見武崇訓被罵得滿頭大汗,偏偏卻還是滿臉堆笑地在那裏賠小心哄騙妻子,心中不禁嗤笑了一聲。上次某個心直口快的人還真是沒說錯,尚主乃是天下第一苦差事。貴如武崇訓,在妻子麵前還不是要罵就罵,哪裏有半分男子的尊嚴?她又瞥了一眼那個被大杖打得奄奄一息地可憐人,心中仿佛壓了一塊大石頭。

又是草菅人命……難道安樂公主已經完全忘記了在房州困頓的時候?

大約是因為武崇訓的突然出麵勸阻,大約是因為淩波的到來,安樂公主終於“大發慈悲”地饒恕了那個犯錯的侍女。停止了執行到一半的杖刑。隨即撇下武崇訓,笑吟吟地把淩波拉了進去。跨進門檻的時候。淩波小心瞥看了這位公主一眼,見人家赫然是喜笑顏開地模樣,絲毫不見半點剛剛的厲色,心中不由犯了嘀咕。難道說真正的金枝玉葉,全都是這樣喜怒無常的性情?

“十七娘,聽說你在我那姑姑那邊住了好一陣子,你覺著我這裏和她那宅第比起來怎麽樣?”

對於這個問題,淩波著實一陣頭痛——難以回答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安樂公主仿佛已經忘記了這裏曾經是誰地舊居。盡管心中不那麽舒服,但她從來就不是糾結懷舊的人,當下就笑道:“公主說笑了,長公主的年紀畢竟擺在那裏,凡事自然是求大氣雍容,求惜福養身,和公主這裏地氣象截然不同。人道是公主光敏動天下,難道是假的不成?”

女人都愛別人誇讚年輕美貌,貴如安樂公主自然也同樣愛聽這種奉承,尤其是拿別人和自己做比較的奉承。她神采飛揚地推開麵前的房門,當先跨進去之後便回轉頭笑道:“怪不得母後和上官婕妤都喜歡你,十七娘你這張嘴還真是會說話!太平太平,天下太平,其實再太平又怎比得上安樂好?唔,不說這些了,你既然來了就幫我參詳一件事,朝臣們都在嚷嚷立太子,可我實在看不慣李重俊那個賤奴!他和李重福不過是一丘之貉,哪配入主東宮?”

淩波當然知道安樂公主這個天子嫡女看不慣李重俊,正好她自己也和人家有仇,少不得附和了幾句,不過是說李重俊生母出身微賤,不當入主東宮之類的話。然而,讓她大吃一驚的是,安樂公主竟忽然又拋出了另一句分量更重的說辭。

“十七娘,你也知道母後如今隻剩下我和四姐兩個女兒。四姐除了錢和男人,其他的沒什麽上心,我卻不一樣,我絕不想到時候看著一個我討厭地家夥登上皇位,還要對他折腰下拜!當初祖母最初不過是太宗侍妾,最終還不是君臨天下,憑什麽我正經金枝玉葉就不行!”

雖說早在上次就從韋後和上官婉兒的計劃中覺察到了韋後的野心,但淩波著實沒料到這邊廂還有一個野心勃勃的公主。麵對安樂公主審視的目光,她隻能硬著頭皮問道:“不知道公主想要我做什麽?”

“十七娘,母後想做的事情想必你也應當清楚,我也就不藏著掖著了。上官婕妤如今乃是母後地謀士,你不如也當我地謀士,若是我真能成為皇太女,異日決不會虧待你,怎樣?”

此時此刻,淩波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好大一張餅,可惜畫在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