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珞曾經有溫柔的母親,威嚴的父親,體貼的妹妹,和睦的家庭。他曾經是士林中赫赫有名的才子,深受師長讚許,被譽為必能考中進士,光宗耀祖。雖然家境比起同族其他人來說隻算是小康,但這樣的日子他過得很滿足,很舒心。

然而,一朝之間,一切翻天覆地。對於陳珞來說,他失去了母親,父親雖然還在卻已經是陌路仇人,那些往日說話好聽的族人全都換上了一幅輕蔑的嘴臉,而那個擺出一副理所當然態度的家夥最最可恨!就因為母親是他舊日奴婢,這家夥就生生讓一個家四分五裂,逼死了他的母親,更讓他和妹妹淪落到了如今的境地!

他曾經想過去死,卻終究拋不下母親的臨死遺言,割不舍妹妹陳莞的親情。當被人轉賣的時候,他曾經暗自在心中立誓,有朝一日,一定要脫去家奴的身份重見天日。至少,他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的妹妹。

奴婢賤人,律比畜產,這一條鐵律如同大山一般壓得他死死不能動彈。那一天他之所以沒有逃,不是因為不想,而是因為妹妹陳莞正好身體不適。所以,事後麵對新主人雷厲風行的處置,他尚有一絲幻想。直到最後聽說那兩人撞上了安樂公主時,他的最後一絲僥幸也被擊得粉碎。

陳珞生來天賦異稟,耳力極其靈敏,因此那天赫然聽清楚了安樂公主的那個執事對淩波的低語。他們這些被特意挑選出來的人幾乎無一例外,都是賣給權貴充當玩物,這一點他們每一個人都清楚。雖說他和逃跑的那兩人並沒什麽交情,但同病相憐也曾經交談過,深知這兩兄弟身懷武藝,一心想要在沙場建功立業,所以才會百般逃避為人家奴的命運。可笑又可悲的是,那兩人居然最後還是淪為了安樂公主的男寵!

“陳珞!”

正在胡思亂想中的陳珞猛然之間被人推了一把,頓時斂去了臉上的所有神情,冷冰冰地回過了頭。見老管家楚南指著帳簿嘮叨著什麽,他便走上前去心不在焉地聽著,隨口嗯啊兩聲敷衍過去。這些事情他在家中就學過,若不是為了藏拙,此刻他根本就不耐煩聽這些。因為他實在難以相信,花了大價錢買下他的人,居然是為了給家中培養一個新管家?

淩波來到帳房門口,一眼就看到了裏頭的一老一少。年老的楚南正在絮絮叨叨吩咐些什麽,老眼昏花隻看到了桌子上的帳簿,而那個年輕的陳珞雖人站在旁邊,口中亦有答應的聲音,但隻看那遊離的眼神和表情,就知道這家夥肯定沒聽。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欞射在了房中,愈發襯得楚南老相十足,那花白的頭發以及條條皺紋都仿佛更清晰了些。而陳珞則是顯得神清氣爽,盡管隻是普通的圓頭巾方頭鞋,一身樸素得沒有任何裝飾的灰袍,但卻掩不住那種天生的俊逸。她更加驚訝的是,陳珞雖說聽的時候明顯走神,待到楚南提問的時候卻頭頭是道絲毫不差。

她沉吟片刻,忽然輕輕咳嗽了一聲。

這咳嗽聲頓時驚動了裏頭的兩人。楚南慌忙轉過頭來,看到門外站著的是淩波,慌忙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而在他背後,某個原本就麵帶冷意的人臉色一下子更加冷了,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冰寒,仿佛在提醒著生人勿近。而且,不同於一個仆人看到主人時應有的恭敬,陳珞站在原地沒有挪動半步。

而淩波也根本沒有朝裏頭的美男子看上一眼,隻是笑嗬嗬地拍了拍楚南的肩膀,讚了聲老當益壯,隨即便笑道:“楚伯,你年紀大了,有些事情也不用時時刻刻盯著,就比如這帳房裏頭的事情,從今往後就交給陳珞好了。我原本想他們兄妹一起管管帳房的,如今看來他一個人做這些就遊刃有餘,陳莞以後就跟著我出門好了。紫陌和喜兒畢竟還小,隻有朱顏一個也不方便。”

這種分派對於尋常奴婢來說乃是天大的喜事,陳珞卻一瞬間容色大變,再也無法恢複那種平靜冷淡的表情。妹妹倘若留在身邊,他自可設法維護,哪怕是做更苦更賤的活計他也認了。可現如今與其說是新主人對他表示了非同小可的信任,還不如說是用陳莞作為牽絆,警告他不得輕舉妄動。

“小姐,可是我還沒有把賬目交代清楚……”

“楚伯,放心,他幹這些綽綽有餘,你年紀大了別操心那麽多,就是出點錯也沒什麽打緊,這世上誰不會犯錯?”

淩波不由分說地把楚南拉走,臨走時卻又朝陳珞投去了一睹。發現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氣息更濃了,她不禁微微笑了笑。不就是自欺欺人的保護層麽?想當初她剛進宮的時候也曾經用過這種法子,結果還不是把冷硬磨成了圓滑?說起來,這陳珞陡遭大變,雖然年紀比她大,但說句不客氣的,她經曆的風雨可比這家夥多得多。

迎麵而來的風從耳畔呼嘯而過,陳莞隻覺得心如鹿撞。她習慣了在哥哥的保護下過日子,哪怕是遭到了最大的不幸,隻要有哥哥遮著,她總能感到一種安全感。可今天被硬拉出來隨行,她一下子感到無所適從。身前的淩波和朱顏距離她有好幾丈的距離,雖然有四個護衛跟在後頭,可她有一匹快馬,難道人家就不怕她逃跑?就在她想得頭都痛了的時候,卻隻聽前方傳來了馬的嘶鳴,她驚懼之下慌忙拉住了韁繩,四下一看,卻隻見旁邊赫然是掛著“梁王第”三個字的一座豪宅。

淩波率先下了馬,把韁繩扔給一個仆役,正預備跨進大門,身後就傳來了一陣馬蹄聲。她剛一回頭,一個笑聲便迎麵而來。

“陛下今日早朝欽賜梁王免死鐵券,除非大逆可免十死,縣主來得正巧,再晚些隻怕這門檻就要被人踏破了!”

見崔湜滿麵春風地走過來,淩波不由聳了聳肩,等人家趕上來她便輕笑道:“免死鐵券這玩意曆來都發出去不少,可實際上有什麽用?再說了,若是君真要臣死,幾乎無一例外都是大逆之罪,這鐵券也就成了擺設而已。再說,這鐵券絕不止頒給了伯父一人,少說也有十多人才對。我看崔大人要賀喜的不是區區鐵券,而是另外這一頭吧?”

崔湜這時方才收起了滿臉笑容,訝異地看了淩波一會,繼而微微頷首道:“縣主見微知著,湜實在佩服。”

陳莞跟著朱顏走在後頭,前頭的話雖清清楚楚地傳來,她卻一句也聽不明白。當她看清了前頭那張正談笑風生的臉時,心中不覺微微一動,旋即慌忙低下了頭。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人她曾經在家裏見過的,還曾經是父親的座上嘉賓。

對了,那個人如今已經不是父親了。哥哥說得是,一個逼死了結發妻子,不要親生骨肉的男人,再沒有資格作為一個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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