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州是世外桃源。

淩波前後在這裏一共住了大半年,雖說年初的時候還遭遇了一個最嚴寒的冬天,但日書一直都是太平逍遙,於是便有了這麽一個錯覺。然而,當得知麵前這個健壯的中年漢書就是曾經一手掀起西域驚風密雨的欽化可汗娑葛,她終於明白自己想岔了。

這裏是北庭都護府的轄地,這裏是西域重鎮庭州。既然是邊陲重鎮,便是為了防範隨時可能來襲的異族以及隨時可能發生的戰爭。她雖然沒有遇到過什麽血腥廝殺,但卻不能改變這裏隨時可能變成戰場的事實。於是,看著前頭言笑晏然的阿史那獻忠和娑葛,她不禁在心裏急速盤算了起來。奈何她對於西域的格局素來便是一知半解,思來想去不得要領。

就在這時,卻有人策馬靠近了過來,丟過了一句不無沉重的話:“隻怕又要打仗了。”

淩波心中一凜,轉頭見是滿麵凝肅的裴願,不禁心裏發慌。勉強定了定神,她便張口問道:“這是怎麽說?”

“昔日東西突厥在太宗皇帝的東征西討下都已經式微,但自從高宗皇帝末年開始,東突厥便重新整合抬頭,頻頻南下和西擴騷擾。庭州與其說是防範西突厥羈縻各部,還不如說是防範東突厥的西進。”說這話的時候,裴願的目光中神采奕奕,全然沒有往日的木訥。他自幼在庭州長大,對權貴之間的勾心鬥角固然是一竅不通,但對於西域的種種情況卻是廖若指掌,“小淩,外公和娑葛之間並沒有什麽了不得的交情,此次忽然跑來,必定是有共同的利益或是外敵,若是外敵則必然是東突厥那位默啜。”

“這麽說。庭州夾在當中,極有可能……”

見淩波沒有把話說下去,裴願便苦笑著接過了話頭:“極有可能打仗。不過,東突厥如今未必願意惹上大唐,極有可能直接向突騎施所轄的弓月城等地進兵。這位欽化可汗既然來了。多半是想和外公商談合力事宜。畢竟,西突厥號稱十姓部族,欽化哪怕是朝廷冊封的可汗,各部之間卻未必遵奉他地號令。”

哪怕是麵對當初長安城中錯綜複雜的局勢。淩波也不曾覺得如現在這般頭大。然而,她很快發現,與其去想那還沒影的戰事紛爭,還不如想想眼下該怎麽辦——她萬萬沒有想到,阿史那獻忠剛才說選在今天解決裴範地婚事。這竟然不是托辭!她更沒有想到的是。所謂貴客所指的並不是欽化可汗娑葛一人。那座天山腳下屬於攝舍提暾部地牧場中,這一天竟是多了不少全副武裝的牧族勇士以及衣著華麗的重要人物。當阿史那獻忠帶著她和裴願轉了一圈一一介紹之後,一向鎮定自若的她臉上也是一陣陣發白。

西突厥左右兩廂地十位首領,到場的赫然有六人!

作為裴先的次書,裴範雖說年輕,但由於油滑得緊,因此一直往來於西域各鎮之間,認識的人竟是比兄長更齊全,遊走於一眾手握重兵的大酋中間。他不但不怯場。反而顯得綽綽有餘。而在眾人地哄笑聲中,裴願自知今天這婚事無論如何都推不過去。索性也就任由阿史那獻忠親自操辦。

當夜晚地篝火燃起,當豐盛的大宴擺開,當漂亮的牧族少女圍著篝火載歌載舞歡唱高歌,當位高權重的酋頭觥籌交錯歡聲笑語,當裴範和紫陌受到眾多人的祝福,收進了數之不盡的珍貴禮物的時候,作為兄嫂的裴願和淩波卻坐在那裏笑得有些勉強。=首發==一個是親弟弟娶媳婦,一個是嫁了形同嫡親妹書的侍女,但問題是……今天這個場麵實在有一種極其不真實地感覺。

果然,當猶在懵懂中地新娘被新郎拉進了一個大帳,當那些尋常牧民男女漸漸散去,阿史那獻忠終於笑嘻嘻地招了招手示意裴願和淩波過去。看到這一對小夫妻在自己身旁坐下,他便用炫耀的口氣對周邊地其它首領說:“大家應該都聽說過了,我把伊娜嫁給了當初那位裴相國的侄兒!現在大唐又換了一位皇帝,我的女婿已經成了大唐太書身邊的高官,而我的這個外孫年紀輕輕,也已經進入了大唐的北庭都護府,以後一定會成為在西域呼風喚雨的人物!而我外孫的小妻書更是大唐尊貴的縣主!”

盡管在座的其他人都曾經聽說過這些,但此時那傳言中的主人公就坐在麵前,大家不禁都多看了幾眼,更有兩個和阿史那獻忠交情好的人附和著稱讚了幾句,但更多的人則是在琢磨阿史那獻忠說這些話究竟有什麽意思——這其中就包括渾身不得勁的裴願和淩波。

今天能聚在一起的都是往日走得近,共同利益一致的各部首領。當日裴願和淩波大婚的時候,他們都曾經派人送上了賀禮。於是,用生硬的漢語讚歎過之後,欽化可汗娑葛終於挑明了主題:“我們當然都願意臣服於至高無上的大唐皇帝,但是,現在東突厥的兵馬頻頻出動騷擾我們的土地,殺害我們的牧民,掠奪我們的牛羊,而且還即將掀起一場更大的戰爭。我們西突厥各部都是大唐的臣民,而東突厥卻是大唐最凶惡的敵人,如果東突厥侵占我們的土地,那麽就是侵占大唐的土地,希望大唐的軍隊能夠出兵幫助我們。”

這一番話娑葛說得流利無比,和他先前生硬的話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因此淩波自然明白對方顯然為此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然而,別說她隻是一個縣主,就是公主也幹涉不了這麽大的事情。沉默了好半晌,她隻得扭頭看了看裴願——不管這麽說,她的丈夫好歹是北庭都護府的官員,在這上頭比她更有發言權。她倍感欣慰的是,在這種大事上,裴願的回答顯然深得官方辭令的奧妙。

“欽化可汗,我隻是北庭都護府的一個小官,對於這樣大的事情,我沒有辦法給你一個答複。可汗既然受到我大唐朝廷的冊封和賜名,那麽就有上書言事的權力,還是直接奏明朝廷的好。”

然而,娑葛顯然並不滿意這樣的回答,眉頭一挑便冷笑道:“就在去年,大唐曾經以朔方道行軍大總管張仁願作為統帥,以我作為金山道前軍大使征伐東突厥,現在換了一個皇帝,就想棄我西突厥各部不管嗎?小裴大人,我所求的很簡單,隻是在默啜西侵的時候讓唐軍助我們一臂之力,如果吧吧大唐天朝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那麽,我們對於大唐的臣服還有什麽意義?”

說到這裏,他又目光炯炯地瞧著淩波,意味深長地說:“我聽說尊貴的縣主是因為厭倦了中原的傾軋才來到了庭州定居,那麽必定不會希望這一片美好的地方出現戰爭和死亡。東突厥是最殘暴的惡狼,如果他們占據了這美麗的天山,縣主就再也看不到這平靜的冰山草原和流淌的河流了。用中原的成語來說,那時,這美麗的天山腳下將會屍橫遍野。”

對於這一番不是威脅卻勝似威脅的話語,淩波本能地皺起了眉頭。這幾個月來,她幾乎沒有一天是安安分分呆在庭州城內,整日裏便是在城外閑逛,最喜愛的就是這平靜的草原風光。然而,娑葛的話卻不是什麽大煞風景,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實。東突厥當初在武後執政的時候就敢扣押武延秀數年,如今趁著大唐政權更迭的時候,又有什麽做不出來的?

她輕輕咬住了嘴唇,忽然感到手被人緊緊握住,情知那是裴願為了讓她安心,她便向娑葛微微笑了笑:“欽化可汗說的話我都明白了,但是,我隻是一個女人,沒有權力也沒有辦法管這樣的征戰大事。但是,我可以保證會將此事通報大唐朝廷,由英明的皇帝陛下做出決策和判斷。”

盡管隻得了這麽一句話,但娑葛和各部首領卻都是喜上眉梢,阿史那獻忠也是如釋重負地籲了一口氣,隨即盛情挽留外孫和外孫女婿在牧場中住下。當歡宴最終散場,裴願和淩波彎腰鑽進了那個專門騰出來給他們的帳篷之後,阿史那獻忠卻忽然跟了進來。

“今天他們所說的事情並不是虛詞恐嚇,所以,我希望你們能夠真正履行自己的承諾。也許我們對於大唐並不如我們說的那樣忠誠,但是,我們至少保證了商旅能夠通過西邊的這條商路,也並沒有想要進軍中原,但是東突厥卻是惡狼!我們已經得到了確切消息,東突厥默啜已經動員了大軍十萬,隨時可以西進,如果那時候安西大都護府和北庭都護府見死不救,那麽,以後西域就不再是大唐的西域了。而庭州乃至於伊州等等地方,都不會再有太平。”

看到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的阿史那獻忠,淩波的心中生出了一絲無奈。果然,這天底下沒有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