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節,洛陽宮外火樹銀花人聲鼎沸,宮中也自然是一幅喜慶派頭。雖說相王李旦借故早早離開,太平公主也是以家中有事為由退席離去,但李顯卻渾然不在意。

高台上,精心挑選的教坊歌姬們頭戴花冠,身披霞帔,正合著那悠揚的管弦之聲展開歌喉翩翩起舞。在煌煌燈火映照下,愈發顯得一張張秀麗容顏格外動人。雖說人還是往日那一批,隻不過曲調稍稍有所修改,但如今看上去,李顯卻覺得顏色新麗,不覺頻頻點頭讚賞,待要轉頭和身邊的韋後分享幾句心得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人不見了。

李顯屬於離開韋後就六神無主的那一種人,當即對身邊伺候的內侍厲聲問道:“皇後呢?”

那內侍乖覺得緊,連忙伸手指道:“陛下,皇後正在上官婕妤那裏,您看?”

發現韋後就在下首第三桌,仿佛正在和上官婉兒商談著什麽,李顯這才籲了一口氣,繼續悠然自得地喝酒,繼續欣賞這高台上的歌舞百戲,心中充滿了難以名狀的輕鬆和幸福。就在他看得搖頭晃腦陶醉其中的時候,耳畔冷不防傳來了一個壓低的聲音。

“陛下,洛陽令來報,說是相王殿下庇護了幾個疑似裴氏餘孽的人,他來問該如何處置?”

這歌舞欣賞的好好的卻有人搗亂,李顯頓時極其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既然是相王庇護,那就不必追究了!大赦令上都說得明明白白,幾個漏之魚翻不了天!讓他回去,辦好自己該辦的事情,別的不用管!”

那內侍聞言一滯,卻不敢多說,暗想人家許諾的好處算是得不到了,隻得怏怏離去。而下首的上官婉兒看到這匆匆離去的內侍,盡管沒聽見那邊在說什麽,卻知道絕對不是小事。隻不過,此時身邊坐著的乃是韋後,單單是剛剛韋後仿佛漫不經心提到的事情,就足以讓她心跳加速忘記其它。此時她一走神,韋後便又開腔了。

“婉兒,張柬之等人自恃擁立功高,頻頻告請非殺武三思不可,我都快勸不住了。雖說陛下受了他們竭力擁戴,但他們這幅急不可耐的小人模樣我卻看不得。你應該知道,已經有人火燒火燎地上書請立譙王重福為皇太子。”

上官婉兒輕輕抿了一口盞中的葡萄酒,側目看去,見韋後露出了難以掩飾的咬牙切齒表情,心中便有了計較,放下酒盞便轉過身來微微笑道:“倘使皇後的嫡子重潤殿下尚在,如今自然該立重潤殿下。然重潤殿下如今已故,按理便應立長。”

“什麽立長,若不是那個小畜牲,重潤怎麽會死,仙蕙又怎麽會難產!”韋後陡然大怒,若不是苦苦克製,幾乎就要摔碎了手中杯盞,“那個小畜牲娶了張易之的甥女,妒嫉他的嫡兄,所以才蓄意陷害。此等不仁不孝之人,若是再讓他成了皇太子,我怎麽對得起死去的重潤,怎麽對得起仙蕙一屍兩命!”

麵對盛怒的韋後,上官婉兒卻不慌不忙:“皇後,按理自當立長,但譙王譖重潤殿下在前,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但不當立為皇太子,而且當逐出洛陽,讓州司嚴加看管!至於太子,能拖一日便暫且拖一日,等皇後看清了剩下兩位皇子的秉性再說。”

對於這樣一個提議,韋後剛剛的滿腔惱火頓時消解了大半,愈發覺得上官婉兒善解人意,緊跟著又讚賞了幾句,可心裏卻仍有些疙瘩。她心裏何嚐不想讓自己的子嗣承繼皇位,然而,李重潤和李仙蕙橫死之後,她就隻剩下了兩個女兒,而她的年紀,已經不太可能再有孩子了。於是,那股曾經深埋在她心中的怨恨便一點一點地爆發了出來。

都怪那個隻知道魅惑女皇的張易之,否則她又怎麽會失去了唯一的兒子!都怪心狠手辣的婆婆,對嫡親的孫兒孫女也如此狠毒……還有,都怪那該死的裴炎,若不是他一心想扶助相王李旦即位,她又怎麽會困頓房州數十載,她的父親又怎麽會死在貶謫之地!

一怒之下,韋後絲毫沒察覺到手指甲已經深深陷入了手掌中。而她麵色的忽然劇變,上官婉兒看在眼裏驚在心頭,再想想對方剛剛暗示武三思等人處境堪憂,她心思飛快地轉動了一陣,終於有了主意。

“皇後,這陛下的耳根子軟,倘若獨自主政,隻怕張柬之他們說什麽,陛下就聽什麽,長此以往隻怕是大權旁落,皇後不如仿效行垂簾之事,陛下必定允準,豈不是兩全其美?”

見韋後聞聽此言不露半點驚容,上官婉兒更知道自己一句話說到了正點子上。隻怕此事韋後已經考慮多時,否則亦不會有自己的婕妤冊封和草詔之職。於是,本著趁熱打鐵的宗旨,她又循循善誘地勸道:“張柬之等人自恃功高,朝中幾乎無人可製,若不能借助諸武之力,隻怕皇後孤掌難鳴。畢竟,諸武原本就在高位,而哪怕皇後要提拔韋氏一族,首先還得讓他們有名有實,此事並不容易。如今之際,不如先*諸武,而後再提拔韋家人,讓武家人擋在前頭,如此便不顯眼。”

韋後斜睨了上官婉兒一眼,忽然露出了沒好氣的笑容:“好你個婉兒,居然假公濟私。你如今可是陛下的人,居然還幫著武三思說話!就不怕我告訴陛下,褫奪了你這新封的婕妤?”

較之先前的推心置腹,聽了這調笑,上官婉兒反而心中更加篤定,當下便攏手拜道:“皇後此言差矣,臣妾首先是皇後的人,然後方才是陛下的人。這婕妤若是皇後不喜歡,臣妾大可不當。至於武三思,他縱有千萬不是,對於皇後仍是有用的人,況且……”

她忽然上前一步,低低笑道:“他在榻上的千般好處,皇後還不曾領會得。”

這等裸的暗示,韋後卻隻是曬然一笑,既不曾說好,也不曾說好,意味深長看了上官婉兒一眼便徑直起身回到了李顯身側。她這麽一走,上官婉兒便大大鬆了一口氣。

看韋後那樣子,這事情大約成了七八分,她也不用擔心那個混球了。

上官婉兒低頭瞧了瞧自己纖長白皙的手,想到自己在宮學館中為了出人頭地日夜苦讀,想到昔日冠蓋滿京華的上官家族,想到脫離奴婢生涯便已經心滿意足的母親,她忽然捏緊了拳頭。

還不夠,如今這一切距離她的夢想,她的榮光,還遠遠不夠!總有一天,因為祖父的錯誤而全盤葬送的上官家族,她曾經不曾看到便失去的一切,她都會親手奪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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