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庭州這樣的邊地重鎮來說,除了本地居民、西域和中原商人以及駐紮在這裏的近萬瀚海軍,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群體,那就是流人。這些流人中,既有因為犯罪而長流西域的百姓,也有在政治鬥爭中失敗而舉家流放的官員,甚至還有不少軍官。但是,不管昔日是怎樣穿綾羅戴金銀呼風喚雨的權貴,如今都成了零落塵埃的天涯同路人。

而且,女皇期間還有過一次大規模的誅除流人,使得如今庭州流人中很少有昔日貴家子弟。能夠在這樣嚴苛的地方生存下來的,幾乎都是身負武力吃苦耐勞的漢子。

北庭都護府統領瀚海軍近萬,也算是西域要職。然而,自從武後執政之後重文輕武,對武將的提防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諸如黑齒常之程務挺這樣戰功赫赫的將領一個個被逼殺,鎮守邊關就算功勞再大也往往不敢求升遷。如今的北庭都護府雖則是武後所設,但擔任都護一職的文官也是頻頻調換,如今這一位乃是武後執政末年派來,卻是安安穩穩當到了現在。

看過雪山風光草原勝景,跑過馬吹過笛,很是逍遙了十幾日,這一天早上起來之後,淩波便開始收心準備正事了。由於裴家已經不再是流人身份,在庭州根基牢固手麵通天,她少不得使人去打聽了如今那位北庭都護劉宛誌的情況。得知他這個文官雖然手握軍權,也曾經在突騎施等部進犯時立過一些戰功,卻一直謀求回朝未果,她心裏漸漸有了主意。

她雖然隻是一個縣主,但因為時常要進出宮闕,所以身上的各種信物倒是備了一大堆。有韋後賜予的內宮出入玉符,安樂公主私刻的公主府長史信符。上官婉兒給的蓋有玉璽的空白手敕……如果是在外頭,林林總總這麽些東西能夠發揮的用場無疑是異常可觀。

而通過裴家遍布庭州、河西直至中原地情報,她對帝都的種種變化也是了然如心。^^君^^子^^堂官婉兒從婕妤擢升昭容,其母鄭氏也從滎陽縣君拜沛國夫人,母女二人終於以最高的姿態站在萬人之上,堂堂正正地擺脫了昔日陰影。而原本隻是私下裏的賣官鬻爵如今已經風行整個長安城,主持賣官的不但有諸公主。還有韋後的妹妹成國夫人、上官婉兒、沛國夫人鄭氏、柴淑賢賀婁閏娘以及第五英兒等等。隻要錢三十萬便可用斜封墨敕送到中書授官,一時間長安洛陽兩地竟是多出了雜官近萬人。

對於這種情況,淩波心下免不了犯嘀咕——倘若她還留在那個群魔亂舞的長安城,隻怕少不得也會有人捧著錢上門買官,斜封官地名頭裏肯定也會有她一份。雖則少了許多銀錢進項,但也免了一樁大麻煩。如此相比卻還是合算的。

拋開了這些,她眼下最重要的問題卻是如何去會會那位北庭都護。她自己親自出麵自然不行,由於進城那天鬧出了太大動靜,成日裏又和裴願一起進進出出。庭州上下如今認識她的人絕不在少數。裴願就更不行,隻要是稍稍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相信當今天子李顯會輕易赦免裴炎後代。思來想去,她眉頭擰成了一個結也沒什麽好主意,最後隨口問了武宇武宙這兩個木頭人一句,誰知兩人竟提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人選。

“小姐不是帶來了瑞昌麽?他進城地時候戴了鬥笠,住在裴家之後小姐又沒讓他露過麵,讓他去見北庭都護應該不會露出破綻吧?”

一語驚醒夢中人,差點忘了自己還帶著個“男寵”的淩波不禁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心裏咕噥自己幾乎就忘了這麽一個人。於是,她立刻讓武宇把人找了來。當看到他那一如既往的低眉順眼,她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她一向看人很準。可這個家夥卻從來都沒有看透過,她真地可以完全信任他?

思前想後,她還是打消了那些亂七八糟的顧慮,隨手遞了一枚印章過去,囑咐他以安樂公主府長史的名義去見北庭都護。(君子堂首發)她原本以為聽到的不是答應或是拒絕,結果瑞昌將那枚印章捏在手中,忽然露出了一個妖媚的笑容。

“縣主要的那四個人乃是昔日羽林果毅,都是武三思用各種理由黜落下來的。縣主就不怕他們脫出生天後忌恨當年之事對您不利?請恕小的說一句大不敬的話。那位臨淄郡王確實英果,可他如此對羽林新舊將領施恩。怎麽可能隻是為了自保?小地鬥膽提醒縣主一句,縣主若是不多多提防這位郡王,隻怕日後會被他騙了心去。”

“住口!”

淩波還是第一次見到瑞昌在自己麵前如此肆無忌憚地說話,忍不住拍案而起。然而,看著這個如同桃花一般妖豔的男子恭謹地伏跪了下來,她陡地生出了一種極其異樣的感覺。他不過和李隆基見過一回,怎麽就有那樣地聰明聯想到這許多方方麵麵?

“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麽人?你原本的姓氏是什麽?”

然而,她卻失望地看到,地上那個人紋絲不動,仿佛她這句話根本就不是質問:“小的出身低賤,姓氏什麽早就忘光了。小的隻知道如今自己是安樂公主贈給縣主的男寵,自當謹守本分,盡心竭力為縣主辦事。”

這話要是從別的仆役口中吐出來,那是極其自然的表示忠心,可這會兒淩波怎麽聽怎麽別扭。盯著那後腦勺和後背看了一會,她也懶得再警告或是多說什麽,直接吩咐他去換一套衣服,等人走了立刻把裴願找了來。

“找一個人跟著他,要身手好又足夠機警的,萬一他有什麽異動就見機行事。”

裴願原本還對這麽一個有著“男寵”身份地人很有些別扭,但這麽些天從不曾看到淩波和這個瑞昌說話,就連見麵也是少之又少,他那點子不得勁早就飛到九霄雲外了。此時乍聽得她這麽鄭重其事地說這個,他愣了一愣便追問道:“難道他有什麽不妥?”

“少說廢話,讓你去你就去,總之出了問題唯你是問!”

淩波不由分說地把裴願趕出房去,隨即便盤膝坐下來發呆,不知不覺想到了初次見到瑞昌地情形。那一天的詭異情形直到現在他還是難以忘懷,盡管不曾真地一度,可他居然從容不迫就那麽趁勢投*了過來,之後幾次三番都表現出了一種出人意料的冷靜,這絕對不是一個奴婢賤民具備的素質,絕對不是他所說的什麽出身低賤。這樣的人怎麽會甘心當一個男寵!

武後執政期間,多少豪門貴族破門滅族,甚至是被連根拔起,瑞昌難道也是名門之後?

她從這個又想到了那個行事狠辣果決的李三郎,腦袋漸漸隱隱作痛了起來。她從來就知道這年頭聰明人太多傻瓜太少,而在那麽多聰明人之中,就屬太平公主和李隆基最讓人頭痛。太平公主的野心好歹還能讓人看得清楚,但李三郎的謀劃究竟是所圖為何?

讓相王登上皇位?皇帝李顯還有兩個兒子,怎麽也輪不到老好人相王李旦。就算李隆基真的煽動羽林軍造反奪位,他身為人子也不可能越過相王登上帝位。畢竟,論起嫡庶來,壽春郡王李成器才是相王嫡長子,李隆基連繼承相王王位都得*後,他這麽處心積慮不遺餘力地謀劃,仿佛隻有自保才能說得通——某人可是一直表現得像是一個大孝子。

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淩波竟是不知不覺打起了瞌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輕輕推開了門,看見她趴在桌案上睡得香甜,那人不由得搖了搖頭,拿起手中的一件狐皮披肩輕輕搭在了她的身上,含笑又端詳了片刻,這才悄悄退了出去。

“娘,我回來了!”

才一出門就聽到這聲嚷嚷,阿史那伊娜嚇了一跳,看清那個冒冒失失跑來的莽撞小子,她立刻眼睛一瞪道:“嚷嚷什麽,小心吵醒了你未來的嫂子!”

來人十三四歲的年紀,身材極其敦實,吃那一瞪立刻後退了兩步,好一會兒才訕訕地笑道:“我隻是一進城就聽說未來的嫂子比尼婭還漂亮,說是天山第一美人的稱號要易主了,所以才來看看。娘,這還沒過門呢,你就把人家當媳婦了,這也太早了吧?”

“你大哥那麽老實的性子,我當然得替他好好看著。”

“就沒見你對我這麽上心……”裴範沒好氣地嘟囔了一聲,見母親作勢欲打,連忙抱頭鼠竄,逃出老遠方才轉頭做了個鬼臉,“這次讓大哥搶在了前頭,以後我一定帶更漂亮的媳婦回來給你瞧瞧!”

他說完正想溜之大吉,誰知卻和迎麵而來的裴願撞了個正著。他哪裏敵得住兄長的怪力,這一撞登時噌噌噌連退三步,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容易穩住了身子,看裴願滿臉興奮,他連忙涎著臉湊了上去:“大哥,什麽好事這麽高興?”

“二郎你從弓月城回來了!”裴願這才看清楚自己撞出去的人是裴範,立時喜上眉梢地在他肩膀上狠狠拍了兩下,“我先去見小淩,待會再和你說話!”

說完這話,裴願隻和阿史那伊娜點了點頭就一陣風似的衝進了房裏。看見他這風風火火的樣子,留在外頭的母子倆不由得麵麵相覷,但很快就同時歎了一口氣。一個是感慨兒大不中留,另一個則是惋惜自己那個勇武的大哥終於被人套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