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波一直都認為李顯不是一個英明的君主。哪怕和他的父親高宗皇帝李治比起來,他在某些地方都相差甚遠,就更不要提那位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了。他在眾望所歸的情況下登基,結果卻任由張柬之等五人被貶被殺,任由武三思一黨做大,任由韋後幹預朝政,任由上官婉兒隨心所欲擬旨,任由妹妹和女兒在政事上指手劃腳……可即便是這樣種種昏庸的跡象,他仍然是百姓和臣下心目中的真命天子。

所以,比起先頭兩次成功的玄武門政變,李重俊具有天然的劣勢。太宗殺建成元吉並迫父退位能夠成功,那是因為他昔日南征北戰深得人心,而且還手握軍權;李顯能夠受張柬之等人擁立登基,那是因為女皇晚年倦政隻信男寵不信大臣,再加上牝雞司晨這樣的觀念深入人心,逮著大好機會擁立名正言順的太子,用腳趾頭想那也是眾望所歸;而李重俊這太子當了一年還不到,雖然因為李多祚和李千裏的關係獲取了足以逼宮的兵權,但這樣一支原本忠於皇帝的軍隊哪裏是那麽容易掌握的?

於是,當有人嚷嚷出贖罪兩個字的時候,李多祚等人登時麵色大變。他們周圍原本都簇擁著自己的親近部屬,可這些平日俯首帖耳恭謹聽命的軍士們,此時此刻的眼神中卻流露出了無窮凶光和戾氣。還不等李多祚做出任何反應,右側忽然閃出了三道閃亮的刀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劈向了一位倉皇四顧的將領。一瞬間,那將領發出了一聲慘呼,一個倒栽蔥從馬背上栽了下來,一頭紮在地上沒了聲息。

那赫然是左羽林將軍李承況!

淩波清清楚楚看到了這血腥一幕,盡管五內翻騰得厲害,但心頭卻奮起了一絲希望。恰在這時候,她隻聽到錚地一聲。那把架在她脖子上的利劍忽然向旁邊蕩開了少許,緊接著又是噗地一聲悶響。正疑惑的時候,她竟是看到那劍從黑衣衛士霍九手中掉下,看到那個始終沒有表情的漢子一把捂住手腕,麵上露出了掙紮痛苦的表情。她還來不及反應,就隻聽另一頭李重俊仿佛慘叫怒罵了一聲,而耳邊忽然傳來了呼呼風響,本能的抬頭時卻隻見一個黑影忽然當頭而至。他劈手撒出了一把寒光,矯健地落在了她的身後,一把搶過了她地韁繩。

“你……”

淩波一個愣神後方才醒悟到那是裴願。慌忙用力一夾馬腹。刹那間。身下的初晴猛地前縱身一跳,竟是躍出去幾丈遠。盡管耳邊尚能聽到李重俊的怒聲喝罵,盡管能聽到那邊傳來了驚呼聲,但她卻一下子把什麽危險危局全都拋在了腦後。因為,此時此刻她正被一雙堅實的臂膀緊緊地擁在懷裏。

這種堅實可*的安全感隻是讓她茫然了片刻,一看見前方亂成一團的殺場,她陡地心中一緊。在如今千騎倒戈一擊的境地下。最安全的便是*近玄武門樓,但料想那些忠心耿耿拱衛天子的軍士未必肯因為她被李重俊挾持就輕信而放她登樓,身份不明的裴願就更不用說了。而那些開始屠殺自己上司地千騎已經殺紅了眼睛,已經不知道有多少人倒落馬下,看到她十有會提著刀氣急敗壞地殺上來。

李多祚不但是統管羽林軍多年地大將軍。還是遼陽郡王。她剛剛都看到這家夥被一群人亂刀砍翻在地,她這個縣主算什麽?

情急之下,她無暇多想,用力一拽韁繩便掉轉了方向,向斜裏三清殿方向的九仙門衝去。盡管那邊肯定也有羽林軍或是金吾衛駐守,但這邊既然也已經亂了,那邊絕對也有機會。她這麽想著,身下的初晴也撒歡似的邁開了四蹄飛奔。就在九仙門遙遙在望的時候。她忽然隻覺得背上傳來了一股大力,遂不由自主地伏在了馬背上。刹那間。她隻覺耳邊傳來了嗖嗖風聲,眼角餘光竟是瞥見幾支長箭從頭頂身側飛過。發現那長箭竟是從後頭飛來的,她立時醒悟到後頭尚有追兵,背後立刻出了一身冷汗。

“小淩,抓緊了!”

她聽到這麽一個渾厚的聲音,便本能地抱住了初晴地脖子。這時候,她已經能看到越來越近的九仙門,還有那邊亂成一團的數十軍士。說時遲那時快,身後猛然又響起了一聲猶如炸雷般的暴喝。

“陛下有命,太子聚羽林眾將謀逆犯上,斬殺主謀者一律有功,否則以反賊論處!”

羽林千騎這些精銳都被李重俊李多祚調走了,負責戍守九仙門的隻不過是左羽林軍地尋常軍士。剛剛玄武門地喊殺聲叱喝聲已經讓他們六神無主方寸大亂,此時聽到有功和反賊,大多數人都更加慌亂了起來。看到那越來越近的一騎雙人,有幾個執迷不悟的本能地舉起了手中佩刀想要阻截,卻不料旁裏更多的人朝他們舉起了兵器,一時間那情勢亂得無以複加。

“是永年縣主!”

就快要到九仙門的時候,淩波陡然聽到那邊一團混亂的羽林軍衛士當中傳來一聲驚呼。百忙之中,她抽空往那邊瞥了一眼,一看到是自己熟識的老彭等人,她登時大喜過望。此時,她顧不上身後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連忙高呼道:“李重俊謀逆,千騎已經倒戈為陛下前驅,爾等若是截下李重俊,陛下重重有賞!”

倘若說原本還有人在猶豫,那麽千騎倒戈這個事實足以熄滅所有人蠢蠢欲動地野心。淩波看見老彭舉刀不知道呼喝了一些什麽,就隻見黑壓壓地幾十個人齊齊舉刀向這邊衝來。當兩邊廂擦身而過的時候,她緊張得渾身發抖,手心裏更捏了一把冷汗,直到毫發無傷地通過九仙門,她方才有餘暇長長舒了一口氣,更回頭瞥了一眼,見那邊廝殺成一團,她抱著馬頸地手也微微一鬆。

“他們擋不住多久的,別放鬆。我們要盡快出宮。”

聽到身後裴願甕聲甕氣的聲音,淩波不禁心中一跳,慌忙問道:“你剛剛也看見千騎已經倒戈,李重俊的部下分明士氣已奪,這九仙門的羽林軍所部也有好幾十,怎麽會擋不住?”

“正是因為要奪路而逃,所以才會迸發出最大的殺意和實力。”裴願一邊操控著韁繩,一邊詢問淩波沿路宮門的配置情況,一邊調整著馬速。由於後頭暫時還沒人能追上來,他便抽空解釋說。“草原上最可怕地是狼。而且是成群餓慌的狼。像李重俊那樣自忖必死的人都會拚死逃出皇宮,也就和惡狼差不多,所以說絕對不止他身邊這麽幾十個人。再加上那些九仙門守衛都是步卒,倉促之下決計無法阻攔住騎兵。他們確實已經敗了,可那隻是九仙門,其他各門的守將兵卒還不知道陛下的旨令。”

話說到這個份上,淩波心裏透亮。自然無需裴願再解釋下去。出了九仙門就是廣闊的禁苑,這是皇家的狩獵場和遊樂場,並不像宮城那樣巍峨壯麗殿閣成群,此時空蕩蕩根本沒人,視野一片開闊。考慮到此時還是夜晚。長安城中必定是坊門緊閉大街小巷都看不見人。兩人一騎跑出去太過醒目,而且十有會撞見金吾衛——李多祚多半是死定了,可左金吾大將軍李千裏是死是活還未必可知——因此淩波絲毫不敢冒這樣的風險。

“先在禁苑裏頭躲一躲,實在不行伺機就躲到芳林園裏頭去!”

裴願素來對淩波言聽計從,遂開始尋找躲避的地方。很快,兩人便到了宣武廄。看到空無一人的馬廄,看到那幾十匹各色駿馬,對視一眼。淩波和裴願異口同聲地說:“李重俊他們必定會來這裏換馬!”

盡管考慮到了這麽一個可能性。但淩波卻不知道該如何下手。要說在馬地草料中下毒什麽已經是來不及了,而且這是禦馬。萬一玩得太過火也會惹來大麻煩。她正在那邊愣神地時候,卻見裴願彎下腰來逐一拍打著各匹馬的腿,時不時還掀起馬蹄來看看,嘴裏不知道在嘀咕些什麽。看到這種詭異的光景,她一下子就想到了當初這小子說要為她醫治馬的話題,忍不住噗嗤一笑,竟是忘了這會兒還遠遠沒有到安全的地步。

裴願卻沒有注意到那邊偷笑的淩波,用最快的速度查看了馬廄中地二三十匹馬之後,他便立刻回轉了來,示意淩波上馬之後便朝另一邊某個林木茂密的地方馳去。等到離開老遠找到了躲藏的地方,藏好了初晴拉著淩波一同躲了,他才露出了一個輕鬆的笑容。

“李重俊若是不來換馬便罷,若是來換馬,到時候必定有的是苦頭吃。我用特製地工具弄鬆了那些馬蹄上地鐵掌,他們跑不了多遠。”說到這裏,他忽然露出了憨厚的笑容,“我跟你一起過來的時候,李三哥悄悄說讓我設法建下奇功,到時候陛下說不定能淡忘當年的事,讓裴家重新登上朝堂。隻不過,事到臨頭我還是覺得你最重要,說起來還真是對不起李三哥一片苦

一提到某李三郎,淩波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直到現在,她仍然不明白李隆基為什麽要當著那麽些羽林軍說那樣的話。這次李重俊大敗虧輸,事後若是朝廷窮究罪責,李隆基那些話的文章就大了。可是,她隻是往那方麵稍稍一想,目光便轉到了裴願那張滿頭大汗的臉上——雖然他不夠聰明不夠狠辣,但對她來說卻是最好地,不是麽此時此刻,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還有那麽一位名義上地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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