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因隋製,最初采用的是十六衛府兵製。然而,十六衛乃是朝廷之兵,嚴格意義上並不屬於天子,因此貞觀十二年便形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北衙禁軍,屯駐宮城以北拱衛宮城。曆經高宗武後兩朝,左右羽林軍中已不再有府兵,所有衛士都是吃朝廷俸祿日日操練,成了天子的專屬禁軍。而原本貞觀時作為天子騎衛的羽林百騎也升格成了千騎,成了羽林軍中戰鬥力最強最彪悍的一支軍隊。

大明宮和太極宮一樣,北麵都有玄武門。作為宮城的北大門,這裏曆來是北衙禁兵屯駐的場所,平日裏禁衛森嚴閑雜人等全都不許*近。然而這一天,這裏卻呈現出一片亂象。數百個衛士將整個玄武門樓護得嚴嚴實實,雖則如此,人人的臉上卻充斥著一種說不出的驚惶。城樓之下如此,城樓之上更是如此。四處可見團團轉的內侍,至於宮人彩女則更是狼狽,不少人連發髻都是亂糟糟的。

左羽林大將軍劉景仁在城樓下來回踱著步子,臉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憂色。他雖然號稱執掌左羽林軍,但是和身負擁立之功的李多祚比起來,他的權力小得可憐。剛才他還是憑借天子的旨意,這才好容易召集了數百人,但如果真的打起來,這上百人如何能抵擋李多祚的刀鋒?或者說,他憑什麽抵擋那位已經瘋狂了的太子?

“大將軍,陛下和皇後她們已經來了!”

聞聽屬下此語,劉景仁大吃一驚,慌忙整整衣冠匆匆迎候。及至看到那一行十幾個人,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為首的皇帝李顯一腳高一腳低,麵上與其說是驚慌,還不如說是困倦和糊塗。那袍子的腰帶似乎都是胡亂係的。一旁的韋後麵色鐵青咬牙切齒,頭上的發髻顯然是倉促之間沒法打理,看上去很有些滑稽。上官婉兒和安樂公主也都有些衣衫不整。一個是憂心忡忡,一個則是睡眼惺忪地樣子,仿佛仍然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他拜倒下去正要行大禮,就聽得頭頂上傳來韋後的聲音:“事出非常,陛下和我等的性命就全都交托給劉卿了!羽林軍雖然出了李多祚那樣地逆賊,但料想劉卿必不會讓陛下失望!”

“臣必定拚死護衛,決不讓逆賊得逞!”

劉景仁硬著頭皮說了這麽一句話。站起身後心中卻仍是沒底。他這裏一共有飛騎百餘人,也算是羽林軍中一支頗為驍勇的精銳,但是和千騎比起來,人數和質量遜色了不止一星半點。可是,難道他能對韋後說,一旦硬碰硬就有可能玉碎,沒有多少期望?而且,李重俊勾結羽林金吾謀圖造反固然是有錯,可把他逼到這份上的難道就不是韋後上官婉兒安樂公主?

韋後卻沒顧得上劉景仁此話是真情還是假意。命身後兩個健壯內侍將李顯先行攙扶上了玄武門樓,便轉頭示意安樂公主也趕緊上樓。等到身邊隻剩下了上官婉兒,她便深深歎了一口氣:“想不到李重俊居然會發動得那麽快,今次著實是失算了。”

上官婉兒聞言沉默不語。事實上,她最近連番擬詔都是偏向武家而抑李氏皇族。這其中並非都是武三思的緣故,而是出自韋後的授意。廢太子的意思早就有人暗地裏向李顯提過了,然而,這個往日一向耳根子軟的天子在這件事上卻是猶豫不決,無論怎麽勸諫始終是那句話——無非就是太子並無分明劣跡,倉促廢黜百官不服。於是,安樂公主變本加厲地羞辱李重俊,武三思一黨地官員從來不將李重俊這個太子放在眼中,這一步步走到現在。原本就是激太子犯錯以便廢黜,誰知道竟是會演變成這樣的局麵!

“如今李重俊既然已經縱兵圍困了大明宮,想必長安外城已經盡入他手……”

韋後斜睨了上官婉兒一眼,忽然輕笑道:“婉兒,我知道你在擔心武三思的安危。如今到了這一步田地?你還有心思顧及那個混球?比他英俊有才體貼的男人天底下多的是,偏偏他自命不凡自以為是,可以說今天的事情有一半就是他惹出來的!否則若是按照你的計算。我們怎麽會這麽倉促。怎麽居然會沒有一點準備?”

上官婉兒聽韋後說得如此絕情,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心知武三思這次就算逃出生天也完全失了韋後歡心。而如果武三思死了,那麽往日依附於他門下的官員,比如宗楚客紀處訥崔鄭等人便會作鳥獸散,大多數人更會直接投身於韋氏旗下,於韋後自然有利無害。然而,武三思固然是咎由自取,可今天韋後能如此輕易拋棄武三思,異日怎知不會在必要地時候拋棄她上官婉兒?

相比武三思,她可是什麽都沒有!

正在此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地傳來,韋後和上官婉兒同時舉目望去,隻見赫然是一騎黑衣衛士。那人被幾個羽林軍衛士擋在外頭,隻能急匆匆地嚷嚷了幾句話。不多時,劉景仁就親自帶著人前來拜見,臉上的憂色已經化作了難以掩飾的慌張。

“皇後,上官婕妤,太子殿下已經率羽林千騎從肅章門斬關而入。因為打的是奉陛下口諭誅除叛逆地旗號,之後各道宮門無人敢攔阻,而且……”劉景仁不安地瞥了上官婉兒一眼,聲音變得有些吞吞吐吐,“而且太子殿下……殿下放言說,他已經殺了武三思武崇訓父子,隻要陛下和皇後肯殺了……肯殺了上官婕妤以謝天下,或是交出上官婕妤,他立刻勒兵歸營,並向陛下和皇後謝罪。”

聽到武三思之死,上官婉兒神色微動,及至聽到李重俊居然直接點名要自己,她立刻搶在韋後之前,泰然自若地冷笑了起來:“什麽太子!李重俊膽敢勒兵逼宮,便是逆賊叛黨,劉大將軍若是還稱他為太子,這忠孝節義何在?他要我上官婉兒不過是小事,隻不過,興師動眾煽動金吾衛和羽林軍謀逆,卻隻為了我這麽一個小小的婕妤,豈不是笑話?”

她一麵說一麵轉身向韋後拜了下去,語調沉靜,不帶一絲一毫的慌張:“皇後不妨將婉兒交給她,能拖延多少時間便是多少時間。隻不過,李重俊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決不會善罷甘休,得了婉兒之後必定會索要安樂公主或是其他人,或者幹脆就會威逼陛下廢後。皇後交出婉兒便罷,千萬不可再聽他之言交出其他人。”

韋後盯著上官婉兒伏拜於地的身影看了老半晌,這才傲然笑道:“若是以為此計便能使我和上官婕妤離心,李重俊那賤奴也太小看我了!”她說著便親自上前扶起了上官婉兒,旋即對目瞪口呆的劉景仁斥道,“若是再有這等狗屁話,無須向我多言!傳令下去,眾羽林軍飛騎若是能護陛下和我等不失,超遷兩品,拜爵一級!李重俊不過是矯詔發兵,不用懼他!”

“是!”

劉景仁慌忙彎腰答應,抬起頭看見韋後和上官婉兒已經上了城樓,他不由得抹了一把頭上大汗轉身就走,再也沒有理會旁邊那個黑衣衛士。而那個黑衣衛士遙望著城樓上那兩個錦衣華服的女人,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良久才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什麽,要朕交出婉兒?這個該死的逆子,他以為他是什麽人!”

玄武門樓上的廳堂中,乍聽得韋後轉述李重俊的要求,李顯又驚又怒,劈手就將一個茶盞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緊跟著,他也不顧滿地地碎片,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時不時狠狠一跺腳罵上一句。旁邊的韋後和上官婉兒交換了一個眼色,冷不丁又加上了一句。

“陛下不是一直誇讚太子仁孝麽?剛剛那衛士傳信說,說太子已經殺了武三思武崇訓父子,這份狠辣照我看決不遜色於祖母當日,和陛下的仁孝可是天差地別……”

“別說了!我沒這樣的混帳兒子,那種畜牲不是我的兒子!”

鮮少動怒的李顯忽然厲聲咆哮了起來,那聲音中既有驚怒,隱隱之中還有幾分恐懼。他的壯誌早就在房州磨得一幹二淨,剩下地就是一種得過且過縱情享福地心理,誰知道現如今連他的兒子都要仿效他那個狠辣地母親,連最後一點安生日子都不讓他過!一瞬間,那種驚怒和恐懼化作了無窮無盡的怨恨,在他的麵上逼出了一種詭異的豔紅來。

城樓之下的羽林眾飛騎已經全數腰刀出鞘,如臨大敵地戒備了起來,恐懼之外還有一種難以名狀的興奮。剛剛主將宣布下來的優厚賞格讓所有人都紅了眼睛,既然已經將身賣給了帝王家,若是這一次能夠平安地度過,他們今後就不用發愁了。

若是沒有風險,那還叫什麽搏一個封妻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