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那讓無數人歡欣鼓舞掌聲雷動的赦令,卻讓裴願一下子跌進了冰窖中。無論是喧天鑼鼓,還是漫天彩聲,抑或是旁邊那火樹銀花燈火輝煌,他什麽都聽不見什麽都看不見。

他是父親唯一的兒子,從小學文學武,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可無論怎麽認真辛苦,卻難能得到一個好字。可即便如此,父子連心,當他看到父親在夕陽下的長長身影,聽到那落寞的語調吟著長詩的時候,他便總覺得心裏堵得慌。庭州雖然能請到好的武師,能教他讀書寫字的卻隻有父親,因此他縱使博聞強記武藝不凡,在世情上的閱曆卻淺得很。

這些天在街頭巷尾閑逛的時候,人人都道當初裴家冤枉,人人都道新君登基必定能夠會大赦天下,可既然如此,為什麽今天會有這樣的赦令?

“小裴!”

淩波叫了好幾聲都不見反應,最後不得不大喝了一聲。見那愣小子轉過身來用一種極度惘然的目光看著自己,她頓時沒了上元節賞燈的興致,拉著他便往旁邊走,也顧不上掉在地上那盞精巧的彩燈。然而,由於先前的赦令,周圍密密麻麻都是人,歌功頌德聲更是不絕於耳,要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路談何容易?

上次有身邊這頭大笨鵝開路,這次換成了自己,好不容易走了十幾步遠,淩波就已經出了一身大汗。當她奮力排開前麵一個人的時候,卻意外看到不遠處出現了一個熟悉的人影,立刻愣住了,甚至不可思議地揉了揉眼睛。

那位藍衫襆頭的中年人竟是新任太尉,安國相王李旦!如此龍蛇混雜的街頭,這一位號稱並肩皇弟的老好人親王居然不在宮裏頭看教坊歌舞伎的表演,而是毫不忌諱地出門湊熱鬧?

一愣之下淩波慌忙低頭,想要借機蒙混過去。要知道,雖說這名義上是親戚,但她和這位表舅照麵的機會少之又少,對方應該不會記得她。然而,她剛剛繞過相王李旦和周遭的幾個隨從,拉著裴願正準備一頭紮入人群中避風頭,背後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咦……十七娘?”

這一聲十七娘讓淩波的所有希望徹底破滅。她怎麽也沒有想到,那位曾經至高無上的女皇記性好也就罷了,就連兒子也居然有如此過目不忘的記性。

人家既然已經認出了她,她也不好再裝聾作啞,故作驚訝地轉過頭來,瞥了一眼就連忙賠笑叫了一聲舅舅。

外頭燈火輝煌人聲鼎沸,被人簇擁在中間的李旦卻顯得悠然自得,仿佛真的融入了百姓中間。笑嗬嗬地在淩波身上停留了片刻,他便轉頭打量著她旁邊的裴願。最初還不過是好奇,但看著看著,他的眼神中便流露出了幾分驚訝。

淩波看似站得規規矩矩,卻一直都在偷瞥李旦的表情。相王居然認識裴願?不可能,這小子出生的時候,裴炎都死好幾年了。不過,想當初裴炎乃是這位相王的老師,情分絕非尋常。這裴願倘若真是裴炎之後,說不定李旦這個昔日學生真能看出什麽端倪。

良久,李旦方才自嘲地笑了笑:“嗬嗬,剛剛看到你身邊這少年郎,我竟是忽然想起了一位故人。對了,十七娘,裏頭今天晚上正在開元宵燈會,你不好好在裏頭呆著,怎麽想到往外頭逛?”

“這裏頭悶得慌,又沒人會注意到我,所以出來走走。再說,舅舅今天還不是一樣換了便裝出門?”

淩波笑嘻嘻反嘲了一句,這要是別個尊長她絕對不會這麽做,但既然是老好人相王,你越是客氣他越是不高興。

果然,對於她的小小放肆,李旦一點都沒在意,反而笑嗬嗬地說:“說的不錯,那些輕歌曼舞我都看膩了,還不如到這裏與民同樂。看看這些彩燈,這些百姓,比看那些濃妝豔抹的歌姬舒服多了!回去之後再看看家裏的兒女,還有我那剛出生的孫兒,還有什麽好奢求的?”

相王李旦是老好人,這一點淩波知道,但卻沒想到這位曾經當過傀儡皇帝的親王如此容易滿足。此時,她從心底裏生出了一種親切感,因為她死去的父親也是這麽一個很容易滿足的老好人。當然,親切歸親切,她還年輕,雖說並不期望什麽指點江山,但卻希望自己的日子能精彩一些。

“舅舅果然是豁達的人!”

淩波真心實意讚了一句,看到李旦笑得悠然,正準備再打哈哈閑話兩句蒙混過關,周遭忽然傳來了陣陣**。她正奇怪的當口,就隻見一個黑衣護衛模樣的漢子匆匆上得前來,麵色很有些不好看。

“主人,是洛陽縣的差役正在巡街。說是裴氏餘孽擅自離開庭州,潛入洛陽意圖不軌,如今奉上命正在追查!”

這句話讓淩波心中一跳,此時此刻,哪怕她不轉頭,亦能想象裴願臉上的表情——這愣小子從來就藏不住情緒。

一直都表現得猶如和藹長輩的李旦一下子皺起了眉頭:“都已經是多少年的事情了,為何還要如此趕盡殺絕?”

就在李旦皺眉的時候,那三個忠心耿耿的裴氏家仆也已經覺察到了人群中的**,正準備想辦法過來和裴願匯合。可是,眼看著裴願就在不遠處,他們卻被相王李旦遍布周遭的護衛死死攔住,根本不能上前。羅七還想理論,駱五卻敏銳地覺察到那褐袍中年人看上去仿佛貴人,而且和淩波似乎關係匪淺,便賠笑向其中一個護衛打躬作揖,更指著裴願說自己是他的家人。

孰料那護衛根本不吃這一套:“就算那是你家少主也不行,且等我家主人問完話再說!”

羅七被這的回答噎得火冒三丈,正準備不顧一切爭吵一番,旁邊的張二卻一把拽住了他,在他胳膊上重重捏了一記。

此時,歡慶上元節的人群中已經多了不少身穿皂服的差役,手中還拿著畫像,正在人群中推推搡搡地查看著。個別百姓惱火地張口罵罵咧咧,可一對上那一雙雙惡狠狠的眼睛,那一張張凶神惡煞的嘴臉,再膽大的人,膽氣也會弱上三分,隻能忍氣吞聲地退到一邊,抑或是竭力按捺心緒接受盤查。

淩波瞥見了正在那邊焦急萬分的義仆三人眾,也看見了周遭出現的一撥撥差役。見情形不好,旁邊的裴願更是神情恍惚指望不上,她隻得把主意打到了麵前的某位老好人身上,上前一步對李旦說:“舅舅,我有一件事想求您幫忙,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李旦聞言愕然,但旋即想到不外乎是小女兒的私事,便欣然點頭答應了。然而,讓周遭的人暫時退開幾步之後,淩波說的第一句話就讓他大吃一驚。

“舅舅,不瞞你說,那小子大約就是洛陽縣正在搜尋的裴氏子。他昨日對我自陳姓裴名願,正來自庭州。”

淩波瞥了那邊的愣小子一眼,旋即深深吸了一口氣:“原先我還不知道他是裴相國之後,但剛剛那赦令之後他登時魂不守舍,想來應該無差。這赦令不赦裴氏一門自有陛下的考量,但他此來洛陽其情可憫,這心思也是可恕的。還請舅舅看在昔日那點情分上,保他一時周全。”

此時此刻,她對自己這番話能否說動相王李旦沒什麽把握。雖說李旦算是老好人,但大半輩子蹉跎起伏,未必就會因為昔日一點情分維護裴願,就是她其實也沒必要為了這一天多的交情費什麽心思。可是,讓她眼睜睜看著這愣小子遭難,那卻萬萬不能。

於是,見相王李旦露出了深思的表情,她又微微一笑加上了一番話:“舅舅,當初裴相國就算對別人有千萬個不利之心,對於舅舅你卻還是真心的。”

這最後一句話恰恰點在了李旦心中最軟的一塊地方。他沉吟片刻正想回答,豈料一抬眼就看到外間護衛陡然和人起了衝突,另一方正是幾個滿臉橫肉的差役。還不等他吩咐什麽,那邊便響起了氣急敗壞的嚷嚷。

“我等奉命盤查裴氏疑犯,誰敢阻攔?”

淩波舉目望去,卻見裴願的三個家人已經先一步閃進了相王李旦的護衛群中,再看裴願亦是滿麵悲憤,仿佛一個不好就要衝出去,頓時心急如焚。

這個時候,若是李旦撒手不管,那麽一切就都完了。她當然明白為什麽此次獨獨不赦裴炎後嗣,因為昔日把當今皇帝李顯拉下馬,使其困頓房州數十年的罪魁禍首雖說是如今退居上陽宮的女皇,但最大的幫凶卻是裴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