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含涼殿,安樂公主本意與淩波乘厭翟車同行,結果上官婉兒說是新得了一副圍棋,邀請二人同回長安殿手談一局。安樂公主對於圍棋原本就沒有多大興致,再加上想到家中尚有一個絕妙人兒在等候,也就笑著拒絕了上官婉兒的好意,任由淩波留了下來。

前往長安殿的路上,淩波就對上官婉兒提起剛剛柴淑賢的提醒,同時少不得小小抱怨了一番。雖說她平素在外頭裝大度扮淡然,但她又不是真的木頭人,哪有那麽好的性子,在上官婉兒麵前自然要好好發泄發泄。

“那鄭氏母女也實在是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找我麻煩幹什麽?鄭普思不過是一個術士,鄭盈盈能夠入宮當才人已經是造化了,更別提那第五氏也還是郡夫人,居然裝神弄鬼說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我要是有血光之災,她們有什麽好處?”

“雖說是魑魅魍魎,你卻不可小覷。”上官婉兒卻並未如往常一樣對此輕描淡寫一笑置之,而是露出了鄭重其事的表情,“陛下和皇後昔日困頓房州多年,皇後為了排解陛下心中苦悶恐懼,一直說陛下乃是天命所鍾,所以他們二人對鬼道術數極其相信。葉靜能和鄭普思能以術士之身得蒙寵信,朝臣屢次彈劾卻屹立不倒,自有其過人之處。這第五英兒在鬼道上的本事不遜其夫,所以皇後對其深為信任,甚至連幾次亡父的祭奠也都是由她操持。”

此時此刻,淩波頓時更鬱悶了:“可她們憑她們的鬼道取信於皇後,和我又有什麽關係?”

“憑第五英兒和鄭盈盈三寸不爛之舌,硬是不曾說動安樂公主信奉她們那一套。非但如此,安樂公主還對皇後抱怨說她們是騙子。人家奈何不得安樂公主,自然也就怨恨上了你,以為是你在背後攛掇的關係。”

說到這裏。上官婉兒扭頭瞥了淩波一眼,瞧見她那張臉一下子僵住了。不禁莞爾:“瞧你那模樣。這後宮之中原本就是非多。你以為你現在還是當初那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小縣主?因為皇後和安樂公主對你我的偏信,後宮那些嬪妃們對我們恨之入骨的多了,畢竟,任她們如何心思。那兩位也不會多看她們一眼。所以,這痛恨我們的人裏頭,多一個鄭盈盈不多,少一個鄭盈盈不少。”

淩波如今畢竟居住在宮外,想不到後宮看似平靜卻還有這許多波瀾,不禁暗自咂舌。果然。這成為後宮嬪妃固然是不少世家女子地期盼,她卻是敬謝不敏的——成天都要想著應付不知道從哪裏射過來地明槍暗箭,怪不得上官婉兒會顯得消瘦憔悴。

明白了這些,她也就知機地不再提起這些煩心事,隨便揀這幾天外頭地笑話說了一些,逗著上官婉兒笑了好幾回。不多時便到了長安殿,她隨手脫下披風丟給一個侍女。笑吟吟地挽著上官婉兒往裏頭走。她可不相信上官婉兒是真地邀她前來下棋。要知道琴棋書畫中這位才女最不擅長的就是下棋,而她也是半斤對八兩。就是用再好的棋子也沒有區別。

果然,坐定之後,等侍女送上了茶,上官婉兒就開口道出了真意:“你如今住在平康坊,聽說添了不少人手。就算一個個仔細篩選過,也難免人多嘴雜。雖說你把朱顏帶了出去,身邊也有一兩個能幹的,但畢竟還是不夠。想當初則天大聖皇後去世之後,她身邊那些老宮人便都呆在我和皇後這邊榮養,這幾個月我一個個看下來,覺得也都還是曉事人。她們都在宮裏呆了一輩子,手段閱曆都是第一等地,所以我稟明了皇後,預備挑上兩個給你,也好讓你回去鎮鎮場麵。”

此話一出,淩波先是一愣,隨即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她進進出出長安殿,曾經遇見過雲娘好幾回,對這位昔日女皇身邊的高手垂涎已經很久了,想不到現如今真的有到手的機會。然而,轉念一想這麽一個人物到手的難度,她便很快壓下了喜悅,一麵笑吟吟地道謝,一麵拉著上官婉兒地手問道:“那姑姑都挑了誰給我?”

上官婉兒對身旁侍立的珠兒點了點頭:“去叫雲娘和芳若來。”

珠兒答應一聲垂手退出,而一旁坐著的淩波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好運,趕緊借著喝茶掩飾心中的激動。等到珠兒帶著兩個中年宮人前來,她隻瞥了一眼,便故作驚詫地指著雲娘道:“你就是昔日侍奉則天大聖皇後的司記女官!”

上官婉兒見淩波這幅模樣,不禁笑道:“你當初多次出入上陽宮,也見過她很多回了。當初我侍奉則天大聖皇後,外稱秉筆,實為尚宮,和她這個司記算是則天大聖皇後的左膀右臂。我當初留下她,也就是怕別人不識好歹拿她做法。雲娘,十七娘不是外人,你且坐下吧,以後還請你多多幫襯她一把。”

見雲娘含笑欠身坐下,而一旁地芳若則是眼觀鼻鼻觀心站著一動不動,淩波不覺若有所思。既然上官婉兒能說出左膀右臂這樣地話,難不成原本就知道雲娘是武藝非凡的高手?若是如此,這芳若又是何許人?

“芳若你大約不太熟悉,則天大聖皇後還住在迎仙宮地時候,她便是掌一宮宮人內侍賞罰的人,雖然品級不過八品,但較之內侍監和宮官局六尚更有威權。你那家裏頭新人既多,難免沒有規矩,讓她這麽個鐵麵人整治一下,也好震懾一下某些小心思太多的人。”

麵對這樣縝密的安排,淩波心中感念不迭,這區區道謝的話竟是不好意思說了。而上官婉兒自然也不在乎這些,又對雲娘和芳若吩咐道:“這宮裏已經不是則天大聖皇後在位的時候了,無論皇後還是其他女官宮人,難免都覺得你們礙眼,我這個婕妤也隻好讓你們閑居長安殿。如今你們跟著十七娘出去,總比在這宮城中自由。我這輩子隻怕都不會有兒女,一直都拿她當女兒看待的,就把她托付給你們了!”

聽到上官婉兒那淡然冷靜的吩咐,淩波隻覺得心中一顫。她和上官婉兒彼此半師半友廝混了這麽多年,那感情自然是不一般。然而,上官婉兒居然鄭重地吩咐這些,甚至連母女之類的話都說出來了,她又怎麽按捺得住?自從昔日父母雙亡之後,她無論遇到什麽樣的困境從來都不曾流過淚,但此時淚水充盈了整個眼眶,最後竟是難以抑製地簌簌掉了下來。

“丫頭,好好地哭什麽!”上官婉兒瞧見淩波低頭流淚,連忙站起身來坐到她的身邊,安慰似的將她攬在懷裏,旋即嗔怪道,“這麽多年也不曾見你掉過一滴眼淚,這會兒這麽感傷做什麽!我這一輩子大起大落,苦難也受過,富貴也享過,如今陛下的每一道詔旨都出自我的手中發往天下,算是一個女人的極致了。你還年輕,我隻希望你將來的路走得平坦一些,莫像我這麽多災多難。”

“姑姑……”

“好了好了,再這麽哭下去就變成小花貓了!”上官婉兒親昵地掏出絹帕在淩波的臉上抹了兩下,隨即便拍了拍她的背,“那樣的大風大雨也不曾看你失色過,這會兒卻這般小女兒形態!好了好了,要是真有心以後就多進進宮陪我,另外到群賢坊那座房子多照看照看,等到那邊完工我搬出去住了,豈不是能常常見?”

好容易止住了眼淚,接過珠兒遞過來的軟巾擦了一把臉,淩波一抬頭就看見雲娘和芳若在看她。和剛剛進來時那種帶著冷漠的笑容不同,此時兩人臉上的笑容都洋溢著幾分暖意,雲娘甚至還衝她眨了眨眼睛。想起剛剛的失態,她愈發覺得臉上發燒,趕緊借著上官婉兒群賢坊那座新宅邸的話頭給蒙混了過去。

盤桓了一個多時辰,淩波方才帶著這兩個新得的左膀右臂出宮。她這個縣主乃是從二品,坐的白銅飾犢車原本沒有青油和絲絡,但由於韋後為了倍示榮寵,又加上了這兩樣,停在宮門處別顯華麗尊貴。她先上了車,雲娘和芳若便跟了上來,一左一右地在她對麵坐定。

“不管是當初侍奉則天大聖皇後,還是如今當了婕妤,我都不曾見上官待人如此真心,縣主還真是得天獨厚。”雲娘輕輕舒了一口氣,上上下下打量了淩波一會,又笑道,“除此之外,為了把我弄出宮來,高力士也從旁對上官建言不少。人說在宮中樹敵容易交友難,這規律卻仿佛被縣主全都打破了。我這一把年紀,隻想重見天日,以後隻要有我在,那些魑魅魍魎管教他們怎麽來怎麽回去。”

淩波這才想起上回在李重俊家裏遇險時,高力士也曾經是前來解圍的人,如今又處心積慮把雲娘送到了自己身邊,心中頓時生出了一絲感念——原來,那小子除了在宮中鑽營之外,還如此惦記著她的安危。

芳若之前和淩波打照麵的機會不多,遂隻是靜靜坐在那裏一言不發。即使在馬車轉彎的時候稍稍有些顛簸傾斜,她的腰仍舊是挺得筆直,麵色始終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