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坊正對大明宮,最是出入宮禁的方便地方。和那些到了長安就想著找豪宅的達官顯貴不同,相王李旦一眼就相中了長樂坊昔日長孫無忌的一座別院,再加上此地還有教坊在,平素他閑來無聊的時候,便叫上幾個歌女舞女演奏自己幾個兒子排演的樂曲,倒也是其樂融融。他一向就是閑散懶得管事的,外頭風波再大也素來不上心,但這一次聽說王同皎被殺,他竟是忽地就病倒了。

幾個兒子在病榻前輪流侍疾寬慰,再加上太醫精心調養,不過十幾日功夫,李旦的情形也大有好轉,隻是種下的心疾卻一時半會難以消解。即使在欣賞兒子們精心設計的樂曲歌舞時,他也常常心不在焉。李隆基覷著情形不對,心中暗自憂慮,這一日趁著幾個兄弟不在家,他便悄悄地把裴先夾在護衛中,帶進了相王第。

果然,作為極其念舊的老好人相王,當初見到恩師的侄孫時就高興成那個樣子,一見到裴先,那喜悅勁就別提了,硬是拉著喝了個酩酊大醉不說,趁著酒醉還道出了好些以往藏在心裏不敢說的真心話。

“我從小就隻喜歡讀書,對帝位從來就沒有非分之想,誰知道陰差陽錯母後廢了七哥,我這個最不想當皇帝的居然成了天子。之後又從天子成了皇嗣,從皇嗣又變成了相王,放眼古今,有幾個皇族宗室能夠有我這樣的經曆?母子兄弟,終究比不上那張椅子。七哥能夠為了阿韋殺了自己的親女婿,若是有朝一日阿韋容不下我,我又該如何自處?若是我不曾坐上那把椅子,那就什麽事都沒有了。母後誤我,裴師誤我!”

好容易把大醉不醒的父親安頓好了,李隆基帶著裴先出了寢室,臉上登時陰雲密布。他原以為父親是個樂天知命什麽事情都不管的老好人。但如今看來,父親何嚐不明白如今的局勢暗藏殺機,何嚐不明白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既然那張椅子父親曾經坐上去過,為什麽就不能再一次坐上去?

裴先跟著李隆基從裏頭出來,心中頗為五味雜陳。裴願回到庭州對他說起相王父子高義的時候。他還有些不太相信,但今夜真正看到這位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相王縱酒高歌流淚不止。他不由得受到了深深地觸動。他流落塞外飽受艱辛,卻一直都不曾忘了自己身上的洗馬裴氏血脈,一直圖謀東山再起。這樣宅心仁厚的嫡係皇族,不正是他應該追隨的?

“郡王,相王他……”

“父王不過是因為觸及心中痛處。睡一夜就好,不妨事。”

話雖如此,李隆基卻深深歎了一口氣,但很快就振奮了精神。帶著裴先徐徐走出了這院子。他便若有所思地問道:“裴先生久居塞外。應該知道塞外各族對如今的大唐評判如何。”

裴先有些躊躇,因為這話卻不太好說。昔日太宗皇帝東征西討,四夷共奉天可汗尊號,大唐端地是威淩四海。可自從大非川一役戰敗之後,安西四鎮基本上都丟了個幹淨,連帶著河西也差點沒保住。因為一場和親鬧劇,突厥默啜又和大唐狠狠打了一架。就連北庭都護府。實際上也沒多大的兵權實權,大事上還得看周遭各大部落地眼色。

咬咬牙。他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所知所想都一一吐露了出來,見李隆基麵上陰霾越來越重,他便拱拱手道:“過去四夷皆道我中原是婦人做主,如今還是這麽一番話。如今陛下冷落功臣甚至誅戮功臣,再加上偏聽偏信文武離心,實在不是什麽吉兆。”

“我也知道,可惜我是郡王,對這些卻是有心無力。”

李隆基再次歎了一口氣,忽然搖搖頭露出了笑容:“不說這些煩心事了。我倒是有一件事想問裴先生,你在塞外那麽多年,聽說還娶了一位牧族公主,不知可曾考慮過裴兄弟的親事?”

裴先在心底盤點了許多各種各樣的對答策略,卻沒料到李隆基不問別的,偏偏問這個。足足愣了一炷香的功夫,他方才尷尬地笑道:“願兒地母親雖出身範陽盧氏,卻也是流人,庭州異族多漢人少,我自己雖續娶了異族女,卻不想讓他也蹈我覆轍。可是,若是我帶著他回原籍,朝廷獨獨不赦裴氏,也未必有人肯結親……”

“裴先生這話未免言過其實,雖說娶妻當娶五姓女,但如今那些世家大族,隻要肯重重下聘禮,什麽女人娶不來?以裴先生這些年在庭州積蓄下的家產,別說一個,就是十個八個也不在話下。裴兄弟即將加冠,你卻不為他定親,是別有緣由才對。”

說到這裏,李隆基稍稍一頓,隨即意味深長地笑道:“難道是裴兄弟已經有了心上人,說是非卿不娶?”

裴先頓時有些狼狽,隻能在心中把那個不讓人省心的愣小子罵了個半死。佳人雖好,一則看情勢,二則看般配,那樣聰慧伶俐出身不凡的千金,若是裴願娶回去,家裏究竟誰說了算?若單單這樣他也許就應了,可問題是,裴氏如今尚未得蒙恩赦,但淩波卻是赫赫武家唯一地縣主,這樁婚事可能成功嗎?

看到裴先不說話,李隆基微微一笑,便自言自語道:“十七娘和裴兄弟結識得巧,之後又很是經曆了一些事情,再加上十七娘聰敏靈巧,心地又善良,裴兄弟情根深種也是自然而然地事。就是她自己……”

他說著忽然停住了,腦海中浮現出了那個時而嬌俏時而狡黠的人影,不禁搖搖頭試圖把這些印象驅出腦海。發現這種做法徒勞無功,他隻得幹咳了一聲:“若是就現在的情勢而言,無論陛下皇後還是武家,都不會允準這樁婚事,但將來卻未必。我知道裴先生有光複裴氏一門的決心,可願意助我一臂之力麽?”

李隆基終於問出了這樣一個問題,而這個問題也同樣是裴先等待已久的。效忠這位英果的郡王,和效忠那位仁厚的相王,難道不是一回事麽?幾乎毫不猶豫地,他退後一步,推金山倒玉柱鄭重其事地拜倒了下去。

“願為郡王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