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記 受挫
太皇太後眉頭頓時一動。
雖然竇嬰也時常得到她的賞賜,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鬧騰的那場元年新政,是真傷到了老人家的心。這幾年來雖然還維持著竇氏接班人的名頭,未曾在氣勢上輸給田蚡半點,但比起受寵的天子母舅,他的光芒,難免就要淡薄上幾分了。
“就隻說田蚡好了。”陳嬌寧靜地道,“從前在王孫舅舅跟前,就好像個下人似的。現在雖然還未敢以富貴驕人,但言行之間,也大有和竇嬰平起平坐的意思了。連王孫舅舅尚且如此,別的竇氏子弟,在他跟前還討得了好嗎?恐怕就是平原君那個不成器的兒子,都敢給他們氣受了。”
人心護短,竇氏再怎麽樣,那都是皇親國戚,要落到被金俗欺壓,太皇太後真是在地下都要被氣睜眼了。
“當年是我一把掃他下去的。”老太太還是有些耿耿於懷,口中輕聲道,“出爾反爾……”
話說到一半,她又自嘲地笑了,“人都要入土了,還記掛著什麽麵子?”
若說從前,到了這時候太皇太後想不起竇嬰,一方麵是因為放不下麵子,一方麵也是因為兩方決裂後疏於往來,漸漸地親情也就淡化,老人家煩心事太多,幹脆一閉眼萬事不理來個清靜。現在的情形,卻又大不一樣了。
中宮位穩,皇長子年幼,朝中沒有一個能說得上話的自己人,那是行不通的。陳家人不堪用,韓嫣終究不是自己人,並且又實在年輕,能否成器,還是兩說的事。也就隻有竇嬰不論從資曆還是聖心來看,都可以和田蚡一較短長了。
在太皇太後這裏,卻要反過來看——滿朝文武,也就隻有田蚡能在這幾年間威脅到竇嬰的地位了。
“阿徹這個舅舅,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老人家就輕聲說。“這些年來,他的眼睛是往哪裏看,我清楚,你清楚不清楚?”
到了這份上,什麽話要再繞著彎子說,不但是考驗老人家的耐力和腦力,也實在是有幾分矯情了。老人家油盡燈枯,到了交棒子的時候,而或許是因為陳嬌從小嫻靜大氣的表現,她跳過了大長公主,直接把權柄遞到了陳嬌手中。
陳嬌自然也要表現出和這份權柄相稱的城府。
“一山不容二虎。”陳嬌從容地說。“田蚡野心雖大,但缺少相應功績,為人又跋扈霸道,如果有人可用,阿徹又何必要用他呢?”
她頓了頓,見老太太麵上還不見滿意之色,便又壓低了聲音,在太皇太後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句話。
太皇太後身軀一震,她忽然一把捏緊了陳嬌的手,以不符合年紀的敏捷,沉聲叮囑,“這件事,你要辦得很小心!”
她的力道之大,甚至將陳嬌的手都握得生了疼。
陳嬌輕聲道,“姥姥您就放心吧……真到了要辦的時候,自然也會辦得很小心的。”
太皇太後轉念一想,不禁又欣慰地一笑,她拍了拍陳嬌的手,輕聲道,“是,你自然會小心的,你要比你娘強得多了,孩子,你要比你娘強得多了。”
她又漸漸鬆開手,睜著眼茫然地望著幔帳,輕聲道,“現在外頭的景色如何,你說給我聽聽?”
陳嬌便和緩地道,“花都開得好呢,您聞到香氣了麽——”
太皇太後這個瞎老婆子,能夠把朝政長長久久地握在手心,也不是沒有自己的本事。既然有心要將竇嬰再操作回相位,才過大壽,她就對劉徹提起。
“我也老了。”老人家神色疲憊,“眼看著就要閉眼,閉眼後,劉家天下就隨你折騰,你要怎麽辦,我是管不了啦。不過,我知道你心急……借著這一次大壽,也讓我給後人留點地步——讓竇嬰回到朝廷中來,幫你的忙吧。”
劉徹不禁大喜:老人家這麽說,那是默許了他為新政再次布局。隻等著太皇太後閉了眼睛看不到了,他就可以轟轟烈烈地繼續勵精圖治,將心中惦記著的那些政事逐一實踐出來了。
“一定不會讓您操心的。”他卻始終還是學會了忍耐,學會了壓抑住自己的喜悅,小心翼翼地繼續為太皇太後捶腿,“我在宮裏是管不到外頭的事,可有王孫舅舅在,家裏人還能受到多少委屈?”
要是沒有王家,這句話倒也說的對,可現在王家人的手,都伸到了竇氏的田莊上了,更不要說從前為竇氏所把持,幾處出產不少的官署,現在田蚡都大有插上一腳的意思……太皇太後雖然老了,可畢竟還沒咽氣,有心打聽,消息也還是一樣靈通。
“你啊。”她不禁輕聲數落劉徹,“還是年紀太輕了,治大國若烹小鮮,很多事,你得慢慢地來。這幾年來你布下的那些棋子,難道如今不是漸漸有了用處?就好像當年你爹,他也鬧著要削藩,鬧著要興儒,結果怎麽樣?要不是你叔叔頂得住,天下早就亂了。從此他是絕口不提這兩件事,可你看看現在如何?你以為你身邊那些老師,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還是我這個瞎老太婆,已經糊塗到了這個地步,連博士們究竟信奉黃老還是孔孟,都已經分辨不出來了?”
劉徹被她說得冷汗潺潺,這才體會到祖母犀利起來,居然和陳嬌一樣,字字句句,竟都可以直刺人心。
“祖母,我——”
太皇太後又搖了搖頭,“你不必說了。”她疲憊地道,“哪個皇帝也都有犯錯的時候,盡力去做,大方向把握得住,人才挑選得當……天下事,能守得住這幾點,十有**,也都不是不能解決。”
她又反手握住了孫子的手,輕輕地拍撫了幾下,“匈奴的事,遲早都要解決的,隻是現在還不是開戰的時機。一旦全麵大戰,必定是綿延日久,國庫糧食要還不夠多,藩王們要還過分強大,朝廷就不能隨意用兵……攘外必先安內,這是晁錯的話,嘿嘿。這是個人才啊,可惜死得冤了些。賈誼、晁錯,甚至現在你多加寵信的董仲舒,其實說是儒道,還不如說是法家,不要以為你父親和你祖父虧待了他們,耽誤了他們的才華。其實很多事,不是不懂,隻是不能著急。”
太皇太後還是第一次說得這麽深刻,劉徹聽得汗都落下來。他忽然間又慌張起來,輕聲道。“祖母,您可要好起來,沒有您,孫子……孫子怎麽能把得住大局呢?”
“是啊。”太皇太後輕聲說。“你終究還太年輕了點,你父親登基的時候,都已經三十多歲啦。那時候我跟在你祖父身邊,也都二十多年了,耳濡目染,母子戮力,這才把風風雨雨給度了過去。現在你呢?指望你母親,我看是難了。親戚們中,能用的也就是你舅舅了。”
她頓了頓,似乎想要琢磨出劉徹現在的情緒,現在的表情,卻又因為自己的眼疾,而無奈地放棄了。“你舅舅這個人,祖母不是對他抱有偏見。但他誌大才疏、霸道跋扈,就算現在,仗著和你的關係,已經有作威作福的意思了。更可慮的是,他對下作威作福,也就算了。但我聽說連和你說話,他都不大客氣。”
“一家人之間,當然不必為禮儀拘束,但君臣的分野,必須嚴格分明。他連皇帝都不看在眼裏,一旦位居高位,必定玩弄權術,為一己私利奔忙,天下事,能指望得了他嗎?”
這還是太皇太後第一次對劉徹談起他母族的親戚,卻也就是這麽一句,又緩了口氣。“對你舅舅,你要又打又拉,不能讓他越過了你的地步,否則將來君臣舅甥之間,結局必定是很難堪的。但用也還是要用……孩子,天下太大,但可以信任的人,卻實在太少啦……”
劉徹不知為什麽,居然熱淚盈眶,他低聲道,“祖母,您還要多教著孫子一點,多活幾年,少、少說也得看到劉壽娶親生子了……”
太皇太後不禁露出微笑,“你當我不想嗎?孩子,我也想看著你多給我生幾個曾孫,現在阿壽就隻有一個,還是太單薄了一點!”
不過,劉徹從此便經常往長壽殿裏走動,遇到什麽事,也都聽從太皇太後的指點。他在後宮女人上花費的心思,反而更少,接下來的幾個月內,除了王姬之外,後宮中依然沒能傳出喜訊。
建元五年末,陳嬌就不讓王姬出昭陽殿了。
“你生產在即,還是在殿中本分居住,”她給王姬帶了話,又讓人去長信殿問。“母親對王姬這一胎關懷備至,是否有為她準備接生穩婆,與小皇子的奶媽?”
用了小皇子三個字,使得王太後心情不錯,也就不計較陳嬌做法中暗藏的嘲諷了。她果然將自己曾為賈姬準備過的老宮人,又派到了昭陽殿裏,於是陳嬌除了按部就班打發太醫過去,或是送東送西的,居然也就直到王姬臨產,都沒見過她。
沒見過也好——也許是因為這一胎養得挺大,王姬人又還小,她沒能熬過生產,孩子才落地,母女兩個就都沒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