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記 魯莽
椒房殿內頓時就沉默了下來,兩人誰都未曾說話。
還是楚服打破了這泥漿一樣的寂靜,她邁著碎步在殿門為自己通傳,“皇長子醒了,娘娘,是否要把他抱過來?”
雖然皇長子的衣食起居,陳嬌都交給了楚服來管,但她還是相當上心,非但不時過問劉壽的生活瑣事,每日裏還有固定的時間,是陪伴在劉壽身邊的。
陳嬌揮了揮手,“一會我會讓人來傳。”
楚服便投給衛子夫嚴厲而疑慮地一瞥,垂下頭退出了宮殿,又輕輕地合攏了殿門。
室內頓時又昏暗了下來,陳嬌掂量地打量著衛子夫,而衛子夫卻並不願意由得她看,在那一瞬間的驚訝過後,她猛地垂下頭去,又恢複了謙卑而謹慎的姿勢。
但這姿勢已經無法再蒙騙任何一個人。
“娘娘。”
當寂靜漸漸濃重得令人不再能夠忍受時,衛女又抬起頭來,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變得紅了,楚楚的淚水在眼眶內打著轉,令到陳嬌乍一見了,都要有些心軟——她在心底暗暗提醒自己,如果說上一世衛女也許對自己的美貌還未曾自知,那麽這一世,她無疑已經擁有了一個很好的導師。
一個對劉徹的了解並不遜色於她的導師。
“請娘娘遣民女出宮。”衛子夫就這樣噙著淚水,她懇切地看著陳嬌,幾乎是哀婉地懇求,“民女自知身份低微,螢火之光難與日月爭輝,唯願輾轉老死民間,天家雖好,卻非民女久留之地,請娘娘成全。”
陳嬌不禁露出微微冷笑。
“現在要出去,你當時為什麽進來?衛女,你又為什麽想進來?”她輕聲問。
衛子夫從眼簾底下瞧了她一眼,她的答案意外的快速而軟弱,似乎已經打定主意,要示弱到底,“未曾遇見娘娘時是想,見過娘娘之後,便不再想了。”
這答得倒坦然,也倒很妙。
陳嬌腦中那聲音發出遙遠的哼聲,似乎是不屑,似乎也是滿意。陳嬌卻顧不得搭理,她仔仔細細地審視著眼前的少女,生平少有任何一刻,比得上此時的遊移。
衛女的身份實在太出人意料,幾乎將她的計劃全盤打亂。而她此時此刻,陳嬌所迷惑的卻不再是她能不能,而是她想不想。
“放,還是不放?”她輕輕呢喃出聲,目光在衛子夫麵上遊走,甚至想要伸出手去,輕觸那蛋白一樣光潤的麵頰。“放了你,天下又該怎麽辦,又會怎麽樣?”
衛子夫眼簾頓時一陣顫抖,她咬住了下唇,貝齒緊扣,將桃花一樣潤澤的唇瓣,逼得血色盡退,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陳嬌一眼。
“天下事,我管不了啦。”她輕聲細語地說,“我隻想一家人安安穩穩、長長久久。”
陳嬌不由得就揚起了眉毛。
她身邊伴著的,可是大漢的皇後,她和她野心勃勃精明強幹的家族,為漢室天下立下了不世的功勳,將漠北漠南的匈奴人打得魂飛魄散,在曾經的那世界裏,她曾是獨霸天下的衛子夫,身受君王幸愛,生育皇家嫡長,衛家族人隻一個衛青、一個霍去病,已經將從前的外戚比到了泥土裏。
她又怎能不以天下事為念?
“若我像你,你早就死了。”她緩緩地說,並未遮掩自己的不屑。“如果天下事你都不管,我還留你做什麽呢?”
衛子夫猛地抬起頭來,她的可憐相一閃即逝,這個青澀鮮嫩的小姑娘居然分毫不讓,大膽地和她淩厲對峙,她的回答來得很快,也很鋒利。
“娘娘出身列侯,千嬌萬貴,又是天下人的皇後,以天下事為念,自是份所應當。子夫不過是最卑微的歌伎,雖然如今有幸在永巷殿中覓得了一席之地,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天下事,我不想管,也沒有身份去管。”
連《論語》裏的話都出來了,看來,衛女當年能夠成功上位,博得劉徹的歡心,果然有她的過人之處。不像自己身邊這一位,明知道劉徹欣賞儒道,卻連讀都讀不進去。
陳嬌漫不經心地想,她敲打著身下堅實的床榻,忽然間又有了一絲煩躁。
幹脆族滅了事,最是幹淨。
要是心虛,就把衛子夫放出宮去,一家人遠遠地送到江都,送到壽春……給衛家人置辦幾畝地,衛子夫隻怕已經要給她做一個生祠。此時此刻,她的生死,真就隻在陳嬌一念之間。放一條生路,不過是陳嬌一根指頭的事。
大家都好。她想,我安心了,衛女也安心,沒有人會受到損失,把她留下來,我不放心,她也不可能放心。
那她又有什麽理由,非得要把衛子夫留在宮中呢?難道那些個陌間百姓,還能和她的榮華富貴比較嗎?匈奴人打到長安城下又算什麽,沒了衛青,難道還能幾百年都受人欺辱?大不了攻破長安城,將劉徹和自己擄去做一對奴隸,那至少也是劉徹和她一道墜落。
那聲音遙遠地傳來了一聲歎息,盡管遠得甚至帶了回音,依然可以聽出個中的如釋重負。
也許有過那麽一兩個瞬間,聲音也是這樣想的,隻是她沒有臉麵將這想法說出口來,即使是對著自己都無法承認,原來她也有這樣不顧大局、徹頭徹尾自私自利的時候。而陳嬌也一點都不怪她,她也很自私,這一點同劉徹,同她母親很像,天家人都是自私的,不自私的人,在宮廷中根本就存活不下去。
她隻是沒辦法自私到這個地步。
對,隻是因為這一點,就是因為她沒辦法自私到這個地步。
“上一世你做過無數傻事。”她輕輕在心底說,“就讓我們看看,這一世我做的這件事,究竟是傻事,還是我的高瞻遠矚吧。”
“放你出宮,不必了,但我也的確沒想著殺你。”陳嬌微微一笑,她居然伸出手來,輕輕地抬起了衛子夫的下巴,“傻孩子,你難道忘了?現在你一家人,都是堂邑侯府的家奴了。”
衛子夫嬌軀微顫,這一回,她的不解倒是情真意切,再沒了之前那一絲微小的做作。
“後宮中是從來少不了受寵的女兒家的,”陳嬌徐徐地說,“如果這也容不下,那也容不下,我手裏要沾上多少血腥啊?王夫人、李夫人,哪個不是得到阿徹特別的寵愛,坐在這後位上,要不習慣別人的覬覦和衝擊,早都要睡不安寢了。”
而能承受得住這麽多女人熱望的位置,又有前世之聲相隨,如今陳嬌手裏握著庶長子,身係丈夫無限的寵愛,還將衛青牢牢地握在了手心,衛子夫要想和前世一樣,衝擊起她的位置,又哪有這麽容易?
“你想出宮,其實挺好。”陳嬌和氣地笑了起來,她往回一靠,纖指隨意指了指身邊的玉槌,“給我捶捶腿兒吧。”
衛女隻好惴惴不安地拾起了玉槌,在陳嬌腿上輕輕敲擊了起來。
“想要出宮,就說明你還是寧可安安分分地過完這一世,並沒有太多不該有的念頭。”她半合起眼睛,幾乎是愜意地享受著衛子夫的服侍,“既然如此,我是不能容人之輩麽?又何必將你兄弟不世的才華,就這樣白白浪費?子夫,就是為了你弟弟,你也應當在宮中住下去,不說別的,就是衣食住行,都要比宮外精致得多嘛。”
衛子夫雙眸乍亮,一時間竟似乎星光盛放,她帶著狐一樣的疑惑,小心謹慎地望著陳嬌,真好像一隻秀氣的小狐狸,雖然已經作出了自己的猜測,但還是疑神疑鬼,不敢輕易邁出一步。
“奴、奴女不明白娘娘的意思……”她略帶試探地說。
“你是不明白嗎?你是不肯相信吧。”陳嬌含笑望著衛子夫,她輕聲說,“我不妨把話說得再明白一點,今晚楚服會到永巷殿裏,給你送一碗補藥。喝了它,以後你在永巷殿裏的日子就會好過得多了,椒房殿裏,也可以時常來走動走動,盡管這個地方永遠不會成為你的住處,但有一天,你也能和賈姬一樣,在未央宮中得到一間自己的宮室。雖然沒有孩子,但有你弟弟在宮外,有我的照拂……你過不了苦日子的。”
衛子夫美目波光流轉,她好像忽然間變了一個人,就隻是注視著她,都能讓陳嬌感到輕微的頭痛,她明知道她在做什麽——和腦中的另一個自己討價還價,激烈商量……忽然間,陳嬌很羨慕衛子夫,她的導師要比自己的那一位更聰明得多了,或者她要改的也根本都沒有多少,隻要順著前世的路一路下去,就是安安穩穩的一輩子。不比得她,幾乎是全盤推翻,再建造了一個陳嬌。
一個虛假的、狠毒的、自私的、克製的……
她不敢再想下去,隻好端出了略帶厭倦的微笑,靜靜地等待在衛子夫前方。
許久之後,衛女才輕聲回答。
她的聲音低得幾乎僅可耳聞。
“娘娘這一世,真是變化良多。”衛子夫說。“竟有張子房之風,幾乎算無遺策。”
陳嬌也知道,自己提出的要求,讓人實在是很難拒絕,更容不得衛子夫不信。
一個不能生育的女人,除非和陳嬌一樣,以未嫁之身就被聘為皇後,根本就沒有驗貨的機會。否則是很難從底層一步一步爬到皇後身份的,未央宮中奉行的八字真言,母以子貴、子以母貴,簡直是顛撲不破的真理。衛子夫喝下湯藥之後,一輩子就隻能依靠她的兄弟,而她的兄弟,又要依靠自己出身的主人一家……隻是一碗藥,陳嬌就將未來的不世戰將握在手心,收獲了一個忠心耿耿的幫手,為她打壓其餘可能上位,可能有子嗣的嬪妃……
陳嬌自己都覺得這條計策簡直太精彩,隻除了一個漏洞。
“隻是子夫從未聽說,有什麽藥能在無聲無息之間,令人絕育……”衛子夫又低聲問,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流轉生輝,好像西域來的貓兒眼。
陳嬌從容地說,“那是因為這種藥,往往都不可能鬧不出一點動靜。”
她望著衛子夫,唇角緩緩上揚,忽然親昵地說,“傻孩子,這幾天就別出來見人了,隨時可能去淨房的。”
衛子夫刷地就紅透了臉,她偎到陳嬌身邊,整個姿態,一下就放鬆而親近起來。
“娘娘!”她不依地嬌嗔,美態竟令人心醉。“您這是笑話奴女沒有見識。”
陳嬌就摟住她單薄的肩頭,靠在她臉側輕輕地、愉快地笑了起來。
衛子夫退出去的時候,腳步就要比之前更輕快、更從容、更自信得多了。
等她完全出了椒房殿,遠得陳嬌心湖裏連一點餘波都蕩漾不出來、共振不起來的時候,她才緩了一口氣,將那聲音重又拽了出來,輕聲道。“罵我吧,愛怎麽數落,就怎麽數落。”
那聲音沉默許久,才歎了一口氣,她輕聲說,“你去傳一碗麥飯來吃。”
之前她的脾氣,被劉徹打了個岔,兩頭都拋到腦後,如今聲音舊事重提,陳嬌也隻好又傳了廚房,正好那小黃門還在,傳過話,他沒有陳嬌的吩咐,也殷勤地出宮去為陳嬌買了一小盒市井裏賣的麥飯。“娘娘上回兩種都要了,想來是有深意的。我就自作主張,如此安排。”
陳嬌對著這兩碗黃黃白白的粗礪吃食,也是一時興起,她就含了一口市井中來的麵餅。
才一入口就忍不住吐出來——這是連皮一道碾碎了蒸出來的,陳嬌細嫩的口齒如何承受的住?才吞進去,連嚼都沒嚼,就幾乎已經要被磨傷。
陳嬌轉了轉眼珠子,隻好又撿起一口宮中呈上來的麥飯,放入口中。
一入口就吃一驚——粗看也是那樣粗剌剌的,一品,才發覺麵裏摻了肉餡槐花,使得粗礪觸感中有絲絲菜香,回味就要細膩得多了。
這一回,她才是貨真價實地體會到了“榮華富貴”四個字,究竟蘊含了何等魔力。
那聲音這才開口。
語調冰冷沉肅。“記住,一旦你輸了,這就是你魯莽的代價。”
她喝令,“吃完它!”
話意暴戾酷烈,竟一反平日裏的嬌憨任性或者幽怨悲苦,大有頤指氣使、橫行霸道的皇後風範。
這一頓飯,陳嬌的確終生難忘。
猜猜陳嬌有沒有偷雞不著蝕把米,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