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記
賈姬有孕的消息,不要兩天就已經傳遍了未央、長樂兩宮。
最高興的當然是太後,太皇太後雖然也很喜悅,但卻並不過分,一轉身就叫陳嬌到身邊陪伴,輕聲細語,寬慰了老半天,“你還年輕,孩子會有的,就算是庶長子,也算不了什麽。”
第二高興的自然是劉徹自己,將為人父,對他而言,意義要比賈姬將誕育的那個孩子更大得多。當然也要比賈姬更大得多,最深的意義,還是使帝王擺脫了自己難以言之於口的隱憂。
第三高興的就是陳嬌了,賈姬雖然即將身為人母,反而戰戰兢兢,沒有多少喜悅。陳嬌卻很起勁,她似乎一下活泛了起來,僅僅是一天之內,就作興出了幾個花樣,一下就把賈姬的品級給提拔了起來。
“登基這麽久,後宮中雖然有幾個宮女,但連個美人都沒有。說起來也太不像話了,既然賈姬有了身孕,不如就索xing讓她升個美人的位份,自己開辟一間小殿獨居吧?”陳嬌就和太後商量,眉眼盈盈,居然看不出一絲不滿,隻有發自真心的喜悅。
王太後亦不由得深深納罕,她反複而仔細地打量了陳嬌幾眼:就算是她自己,失寵多年以後,聽說後宮有女子有了身孕,尚且有些酸溜溜的。更何況陳嬌還沒有自己的孩子?就算賈姬是她一手提拔起來的,但第一個孩子出於誰的肚子,可是一點都不能含糊。
不管怎麽說,陳嬌的表現,是要比王太後預想得好得多的。如果她仗著帝王和太皇太後的寵愛,非得要把賈姬肚子裏的孩子搞掉,就是劉徹都不會多說什麽。難得她居然這樣真心高興,連自己都一點破綻看不出來。
不過,多的是人當麵一套,背後一套……
“也好。”她就不動聲色地說,“賈美人有了身孕,也就不便侍寢了,在永巷殿裏居住,難免很多是非。嬌嬌你看,或者讓她住到長信殿來,和我老婆子做個伴?”
這還是不放心陳嬌,害怕她私底下動了手腳,把賈美人身上的龍種打掉。又或者也是想把賈姬拉到自己身邊,做一個太後的貼心人。
陳嬌眼神略黯,心中那聲音已經說出了她所懶得感慨的憤怒,“要打掉還鬧得這麽大?哼,恐怕她都根本不會知道!小人就是小人,你不害她,她都要來害你。”
要是依太後的話來辦,不知道的人,還要以為陳嬌有多顧忌賈姬——這還是太後並不知道,賈姬的家人都已經在堂邑侯府的照料下安居樂業,要是知道了,隻怕連索要賈家人的事都辦得出來。
再說,一懷孕就能到太後身邊居住,儼然有跳出未央宮的意思,她這個當皇後的,日後怎麽去約束有了身孕的妃嬪?
“這恐怕也不大方便吧?”陳嬌的語氣還是很欣然,“阿徹對賈姬也很上心,未央宮怎麽說還近點,真要讓她住到長樂宮裏,阿徹想看她還要過來——母後要是不放心,不妨指派幾個宮人到賈姬身邊照顧,那就最好不過了。”
雖然回了王太後的話,但陳嬌的安排還是讓太後舒心的,她唇邊浮上一抹矜持的笑,卻沒有誇獎陳嬌,而是淡淡地道,“嬌嬌大了,有自己的安排了。”
才有了胎,就迫不及待地來敲打自己,也不知道安的是什麽心,難道做了祖母,就能平添威嚴?陳嬌不免在心中笑笑,“也是要當母親的人了嘛,還和做姑娘的時候一樣,阿徹怎麽放心把未央宮交給我管呢?”
又為王太後倒上了一碗蜜漿,殷勤地勸膳,“母後,這是新鮮的蓮藕,您多進一口吧。”
王太後對陳嬌這個媳婦,倒大體是滿意的,在賈姬這件事上,陳嬌又實在是太無懈可擊了。一點敲打,不過是未雨綢繆,不想讓陳嬌動什麽歪腦筋,最好一直夾住尾巴,直到孩子安穩落地了,她要收到椒房殿裏養,對王太後來說又有什麽不可?
這就是舅姑和嶽家最大的不同,對王太後來說,哪個女人生的孩子,不是她的孫子?
大長公主就不這樣想了。
就算明知道陳嬌扶植賈姬,是為了給自己固寵,依然有滿心的不高興,又不方便發作出來,幾次進宮請安,不是借題發揮、指桑罵槐,就是板著一張臉,連笑都舍不得笑一笑。
又不顧陳嬌的反對,請了巫者進宮為她祝禱,大有要祝禱出一個親生外孫的意思。至於所花的錢財——反正又不是花椒房殿的,長公主自己有錢得很,幾千錢、幾萬錢又算得了什麽?
陳嬌無奈得不得了,又怎麽說都不聽,一氣之下,索xing帶賈姬去長壽殿請安,讓大長公主在椒房殿撲了個空。
在坐輦上,還是越想越氣,倒要聲音反過來安慰她,“你還不知道她?也是為你好,生氣有什麽用,倒不如想想看該怎麽勸她。”
要不是把陳嬌疼在心裏,大長公主那麽動情緒做什麽?
陳嬌歎了口氣,又有一股熟悉的疲倦慢慢爬上來,她閉上眼,誰也不想搭理,什麽話都懶得說。可過了一會,又有人向她見禮,“娘娘萬壽。”
抬眼看時,又是修成君一家。
這一次,她們行禮的動作就很簡單,甚至有些不大恭敬,膝蓋隻是輕輕觸了觸地,沒等陳嬌說話就站起身來。經由華麗的服飾裝點,兩張容顏也算得上嬌顏,不過到底是農家出身,看著陳嬌坐輦的眼神,未免帶出幾分羨妒。
能在宮中乘坐輦的人,也就隻有陳嬌、太後、大長公主等寥寥數人了,就是平陽長公主,進宮也還是要靠兩條腿來走。
陳嬌一看到金俗一家,心情就好得多了,她很親切——幾乎是太親切地命人,“降輿。”
又親自握住金俗的手,客客氣氣地問了她的好,又吩咐賈姬向金俗行了半禮,這才和金俗分開手,去了長壽殿。
金俗又羨慕地望著她的背影遠去,才帶著女兒緩緩地行走在複道回廊之中,往遠處的長信殿一點點走過去。
“舅母不愧是高門貴女,列侯人家的女兒。”修成君之女便欣羨地說,“淮南王所出的陵翁主,也算是金枝玉葉了,為人更是和氣多話,可舅母雖然寡言少語,卻也顯得和氣,又在和氣之餘,露出了貴氣。”
話語中的想望與羨慕,自然瞞不過目前的耳朵。
修成君掃了女兒一眼,見她雖然經過修飾,但不論是膚色還是神情,都和陳嬌的細膩嫻靜有很大差距,不由就在心中歎了口氣:年紀也就差了四五歲,但舉止卻實在是差得太多了。畢竟是在民間長大,同自己一樣,都有洗不去的土氣。
但她如此,她的女兒如此,她的外孫,卻似乎不必如此。
修成君又笑起來,她樸素的眉眼間,也終於有了一點虛假的欣然。她握著女兒的手,輕聲細語地說,“別著急,你外祖母會為你打算的。上回陵翁主過來和我說話,還說她弟弟,淮南王的太子遷,也是個不世出的才俊……”
進了殿,修成君母女才發覺平陽長公主、南宮長公主都在太後身邊陪伴。
對這個異母姐姐,南宮長公主無可無不可,平陽長公主卻總有三分看不上,見到她們來了,麵上不禁一沉,不過卻也沒有多說什麽,微微點了頭,算是見過禮了,便續道,“永巷殿現在管得這麽嚴,我想也不能不送進來,不然,沒有身孕還好,要是有了身孕,就很難說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是故意要和皇後爭風頭呢。”
修成君這才留心到,太後臉色深沉,頗有幾分不悅。
她一下就不敢說話了,拉了拉女兒,在下首跪坐,兩母女都噤若寒蟬。
心中卻也不是沒有酸楚:一樣都是女兒,在身邊養大的,就總是要更受寵一些。對自己雖然也寵,但有什麽事,總不曾和自己商量……
王太後的確不大高興,她很久都沒有說話,還是南宮長公主緩頰,“其實這也沒有什麽,阿徹還年輕,荒唐也是難免的。嬌嬌人又那樣賢惠,也不會往心裏去。”
雖然和平陽長公主很有些針鋒相對,但陳嬌同劉徹餘下的姐姐,關係倒都還很不錯。隆慮長公主是她的嫂子,就不多說了,南宮長公主xing情溫和,雖然和弟媳婦沒有太多話聊,但也一直都很喜歡她送來的貴重禮物。
“這不在阿徹荒唐不荒唐,在你姐姐還是沒有明白自己的處境。”王太後難得地露出了不耐煩。“臨幸了又如何,難道就會對你這個姐姐感恩戴德的?恐怕回想起來還要後悔呢,這不是擺明了不聽嬌嬌的話,打她的臉嗎?私底下還不知道要怎麽賠罪。本來就和你疏遠了,現在對你這個大姐,難道沒有埋怨?在你弟媳婦跟前,你就更不討好了!說了送人進來,她覺得是指責她不夠盡職盡責,這邊宮中才出喜事,轉頭你再送,最後一點理都沒了。”
要是劉徹一直沒有生育,按陳嬌的邏輯,平陽長公主還是占了理的,畢竟子息為大,這是一家人都關心,都使勁的問題。但現在賈姬有喜,陳嬌正盡心盡力,忙忙碌碌地安排她的起居,這邊又送一個人進來,這算什麽?就是王太後都覺得平陽長公主真是屢勸不聽,做了不少蠢事。
但這件事,卻的確委屈了平陽長公主,她眼圈都紅了。“一個謳者,和下人也沒什麽兩樣,年紀又小。隨手就派去服侍阿徹更衣,怕是阿徹那天心裏有事,隨意就寵幸過了,也沒太當回事。我要是不送進來,萬一有了阿徹的血脈,那是多寶貴的孩子,若因為不能自明,又和尹姬——”
王太後頓時色變,南宮長公主也歎了口氣,唯獨修成君母女茫然無知。平陽長公主不自然地頓了頓,才道,“這不是第二天就趕忙送進來了?要沒有血脈,再打發出去也好!我就不信了,一個小小的謳者,能給嬌嬌添什麽堵?母親您也別煩惱了,我這就自己去椒房殿解釋還不行嗎?”
一說完,就負氣起身,還要把地板跺得咚咚響,一邊走一邊吩咐底下人,“把衛女帶到椒房殿去!”
王太後好氣又好笑,忙喊住她,“好了,把人留下吧,一會嬌嬌是要過來問好的,我們再慢慢地說。”
她沒有猜錯,陳嬌去了長壽殿,自然也要到長信殿來打個轉,身後當然還要跟著一臉小媳婦樣子的賈美人。見到一殿的人,她還有點吃驚,“今天人都到得齊呀。”
各自問好坐下,王太後就把昨天的事慢慢說出來,陳嬌聽了,臉色絲毫不變,她笑著說,“阿徹也真是的,看中了就要進來嘛,更衣的時候——那麽猴急做什麽?”
又衝平陽長公主道,“什麽樣的美人,連阿徹都心動了?姐姐讓她進來,我看一眼吧。”
平陽長公主便衝一個小黃門拍了拍手,陳嬌含笑看了王太後一眼,便領著眾人的眼神,一道望向了殿門口。
隱隱約約,居然也能感覺得到那聲音在她腦中,屏息以待,似乎有一根線在心湖上越來越緊,無數陌生的情緒暗潮洶湧,等待著被那名字引爆。
沒有多久,在一殿明亮的陽光之中,一個長發黑亮,嬌怯而驚恐的小女兒,便被領上殿來,給太後行禮。“太後娘娘萬壽。”
雖然陳嬌這一世已經足夠嬌柔,但和這小女兒家天然生就的怯弱態度相比,她還是太穩了一點,這個謳者就像是一隻小兔子,乍然間進了一片新草地,使得她不安到雙耳都有些顫動,叫人一見,就想要捧在手心憐愛。
王太後看了一眼,卻覺得很沒趣:年紀實在是太小了一點!就是承過禦恩,懷了龍種,恐怕也很難平安生下來。
她正想和陳嬌說幾句話,笑著打趣劉徹的荒唐,卻冷不防在她身側,陳嬌輕吟一聲,捂著頭就栽倒下去,世界在她眼前褪色,一瞬就成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