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藏界。

隱娘在客棧中醒了過來。

她本就有身孕在身,這幾日始終顛簸勞累,在沃焦界又感染了一些陰氣,隻得先找了個地方休息,好在這胎藏界中竟也有市集和客棧,隻是跟人間界一樣,處處要錢。隱娘雖然沒有銀兩,身上卻也帶了不少珠寶首飾,變賣了一些,便在客棧中休息了一日。

走出門時,黑羽早已等在那裏。兩人出了客棧,向人問了前往地藏院的路。她們已經打探清楚,要想離開胎藏界,必須在地藏院得到許可後才能進入前往泰山的冥界之門。而掌管地藏院的,則是地藏王菩薩座前的五大虛空藏菩薩。

黑羽對西方佛門所知有限,在路上時,隱娘便向她解說道:“這五位虛空藏菩薩,分別是法界虛空藏菩薩、金剛虛空藏菩薩、寶光虛空藏菩薩、蓮華虛空藏菩薩、業用虛空藏菩薩。而地藏王菩薩,原本乃是婆羅門女,因母親行惡,墮入無間地獄,於是她變賣家產,常年供奉佛寺,終於求得其母得脫地獄,後又在自在王如來像前立下弘願,願盡未來劫,令一切有罪眾生得以解脫,遂成地藏王菩薩。”

黑羽愕然道:“婆羅門女?地藏王菩薩是女的?”

隱娘道:“佛門中有兩位雖在菩薩之列,地位其實不下於佛的菩薩,一位是觀世音菩薩,一位便是地藏王菩薩。觀世音菩薩男身女相,地藏王菩薩卻是女身男相。”

黑羽淡淡道:“兩個都是不男不女?”

隱娘趕緊道:“萬不可說這種褻瀆的話,兩位菩薩皆是悲宏願大之人,早已修得清淨圓滿、無障無礙之境界,各以異相現身,隻是為了告訴世人,一切色身都是鏡中像,諸般境界,皆是唯心罷了。莫說這兩位菩薩,便是地藏王菩薩座前的五大虛空藏菩薩,亦無一不是忍如金剛,慧如恒沙,願忍一切疾苦以救世人。”

黑羽對佛門並沒有多大好感,也懶得再說。兩人一同來到地藏院,見這寺院建得金碧生耀,富麗堂皇,黑羽冷笑道:“願忍一切疾苦以救世人?我看這五位菩薩倒是富裕得緊。”

隱娘道:“想必是這胎藏界中人人喜聞佛法,故廣積善款,合力建起這座寺院。”

進入地藏院,院中亦是人來人往,香火極盛。一名羅漢上前,向她們問清來意,便將她們領到寶光虛空藏菩薩座前。寺院雖然建得豪華,這位身為胎藏界五大虛空藏之一的菩薩卻穿得極破,身現寶光,端莊穩重,連座下的蓮台都像是數千年未換,殘破不堪,讓隱娘確信自己適才的猜測並沒有錯。

寶光虛空藏菩薩合掌道:“兩位女施主可是想經由冥界法門,前往人間界?”

隱娘還禮道:“我二人因被人追襲,這才誤入地府,情非得已,還請菩薩施惠,讓我們能夠回到陽間。”

“好說,好說,”寶光虛空藏菩薩笑容滿麵,伸出手來,“有錢麽?”

隱娘:“……”

黑羽:“……”

隱娘沒有想到在這胎藏界中,連菩薩都是一開口就要錢,虧自己剛才還在黑羽麵前說了這幾位菩薩一堆好話,不覺也是心裏有氣,強壓下不敬之色,問:“要多少錢。”

寶光虛空藏菩薩道:“若是姑娘的話,隻需銅錢一枚。”

隱娘怔了怔,黑羽在一旁冷冷地道:“如果是我呢?”

寶光虛空藏菩薩道:“那就需黃金十萬兩。”

隱娘問:“同樣是一個人,為何會差這麽多?”

寶光虛空藏菩薩答道:“同樣是人,有的人種善因,結善果,成仙成佛,又或是造福於來世,有的人卻不孝父母,行盡惡事,墮入畜生、餓鬼、修羅等諸多惡道,甚至是永不超生,如何會一樣?”

隱娘心想這話似乎也有些道理,隻是用錢財來衡量善惡,未免有些奇怪。正要再說,身後卻傳來騷亂,有人大吼大叫。吵鬧之人是一個凝聚成形的惡魄,寶光虛空藏菩薩讓惡魄上前來,那惡魄怒道:“前日你們說我隻要積齊二十五萬兩就能離開,現在我拿來了,你們又說要三百萬兩,你們耍我不成?”

寶光虛空藏菩薩歎道:“若論你以往之惡行,隻需交付二十五萬兩便可離開冥府,重返陽間轉世為人,但你為了這二十五萬兩,卻在這胎藏界中欺淩弱小,偷蒙拐騙。惡事易行,善根難種,你既然為了這二十五萬兩行諸多惡事,那就帶著它們到餓鬼道去吧,看看你辛辛苦苦奪得的這些錢財,有何用處。”

幾名羅漢抓著惡魄飛到院後的一個井口邊,往下一扔,那惡魄驚慌的哀求聲從井裏傳了出來,越來越弱。

隱娘和黑羽一同沉默。直到這時,她們才明白這胎藏界中為何會如此“世俗”,甚至連那些仙神都不得不放下麵子叫賣法寶。想來這些人要麽便是被困在胎藏界中無法離開,要麽就是像剛才那個惡魄一樣,好不容易從地獄逃到這裏,卻因積不夠錢財,還是無法返回陽間。胎藏界上通泰山,下通沃焦界六道地獄,對這些仙神鬼怪來說,以各種神通坑蒙錢財甚至是殺人越貨,自是容易得很,然而在行惡的同時,需要付出的金銀也在上漲,這就迫使他們不得不想盡辦法賺錢,卻又不讓自己再積惡業。

黑羽冷笑道:“那家夥隻不過是偷蒙拐騙,就從二十五萬兩漲到了三百萬兩,如此說來,我隻要十萬兩便可以離開,倒是一點也不算貴。”

寶光虛空藏菩薩道:“善哉善哉,所謂人在做、天在看。生殺善惡,自有功格,姑娘若是前些日子便來,隻怕黃金千萬兩也無法贖去姑娘的罪孽,但這幾日姑娘不但未曾為惡,反有救護他人之舉,七級浮屠,不及一念之善,隻望姑娘日後多積善業,早得善果。”

黑羽還在冷笑,隱娘卻道:“以錢財來衡量善惡功格,大師難道不覺得不太合適麽?佛法本該勸人去惡行善,大師如此做法,雖是教人去惡,卻又讓人逐利,豈不太過奇怪?”

寶光虛空藏菩薩道:“目蓮舍財救母,佛陀割股喂鷹。以我佛之大願,自是希望這世上人人皆能舍己助人。俱皆歡喜,才是大歡喜。然而富貴榮華、貪逸享樂,乃是眾生之所求,要讓眾生斷絕此念,談何容易?但要是在逐利之時,人人都能做到不損人利己,不謀害他人,這世界豈非就美好得多?黃金白銀本無善惡之分,貪求富貴榮華亦並非是惡事,否則的話,也不用定什麽功過格了,隻需把這世上有錢有勢之人全都送入六道地獄,豈不就好?善惡之分,不在這些身外物,而在尋求這些身外之物的手段,姑娘覺得教人積聚錢財以贖自身之惡,便是教人逐利,然而積聚錢財容易,以非惡的手段積聚錢財卻並非容易,貧僧如此做,隻是希望世人就算在追求富貴之時,心中也能有善惡之分,姑娘乃是有佛緣之人,不知覺得貧僧此說,有理無理?”

隱娘不得不承認,眼前這位菩薩說的並非全無道理,教人以正直幹淨的態度謀求富貴,確實要比單純地去宣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種空空泛泛的報應說更有用些,畢竟,追求榮華富貴並沒有錯,有錯的通常隻是在這個過程中生出的諸多惡事。隻是這樣一來,她固然可以輕易離開胎藏界,黑羽卻隻怕是不得不留下來。

黑羽哼了一聲,也不多話,轉身便走了出去。隱娘向寶光虛空藏菩薩告一聲罪,追了出去。來到外頭,見黑羽定定地站在那裏,於是走到她身邊,正要說話,黑羽已回過頭來:“你為何還不離開?”

隱娘道:“我們既然是一同進入冥府,自然也要一起離開,我絕不會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裏。”

黑羽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溫暖。她道:“要在這樣一個地方以非惡的手段賺夠這十萬兩,談何容易?你不是想早點回到你師父身邊麽?若是跟我一同留在這裏,隻怕等你生子之時,也別想離來。”

隱娘自然是想回到師父身邊,隻是,如果不是為了救她,黑羽也不會誤入陰曹地府,被困在此間,要她就這樣獨自一人離開,棄黑羽而不顧,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她道:“十萬兩黃金雖然不少,但兩個人一起去賺,又比單獨一人容易得多。若我們再多行善事,下次來時,或許又不需要再付這麽多……”

黑羽笑了一笑,她本就不經常笑,這一笑,就仿若積了數千年的冰川突然被春風融化了一般,極是好看。她搖了搖頭,道:“其實你真的不用留下來陪我,如今浩劫重生,留在這裏,隻怕還比出去更安全得多。你想花錢出去,隻怕還有人想花錢進來也說不定。再說,反正我就算離開這裏,也沒地方可去,又何必連累你也留下來陪我?”

隱娘本是心軟之人,見黑羽語帶寂寞,不由抓住黑羽的手,道:“誰說你沒有地方可去?我去哪裏,你也可以去哪裏。還有,你不是能夠看到太乙天書裏的內容麽?師父說過,隻有我太乙一脈的弟子才能看到天書裏的字跡,你何不跟我一起回大荒山去?師父一定願意收下你,我和二師姐也都會歡迎你的。”

“隻有太乙一脈的弟子才能看懂天書?”黑羽倒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不由心中一動,想到某個人曾對自己說過的話。

——“做我的徒弟吧!”

夜叉族少女心中生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暖流。

隱娘想了一想,忽地笑道:“我們也真笨,其實我們也未必需要在這裏待到賺夠錢才能離開。”

她牽起黑羽的手,又往地藏院跑去。黑羽也不知道她要做什麽,隻得跟著她。再次來到寶光虛空藏菩薩麵前,隱娘施禮道:“大師,我離去後,若再次回到這裏,所需要付的錢又是否跟現在一樣?”

“來來去去,並無不同,”寶光虛空藏菩薩道,“隻要在這之間並無惡業,去是一文,來也是一文。”

隱娘又問:“那我從外界帶銀兩進來,替我的朋友付錢,又是否違反規定?”

“善哉,”寶光虛空藏菩薩道,“予人方便,自己方便,這自然並無不是之處。若有人願意去度另一個人,那那人就必有其可度之處。”

隱娘取出兩枚銅板,道:“一枚是我離開的,一枚是我回來的。”

轉身看向黑羽,隱娘道:“你等我,我回到大荒境後,很快便會湊齊銀兩,回來接你。”

黑羽沉默。

隱娘問:“你不相信我麽?”

夜叉族少女沉默許久,才緩緩道:“隨便你。”

語氣很冷淡。

目光卻很溫暖。

“阿彌陀佛,”寶光虛空藏菩薩道,“前往泰山之路便在塔頂,姑娘上去便是。”

“等我!”隱娘看著黑羽。

揮了揮手,她沿著階梯往上方走去。

直到隱娘的背影消失後,黑羽才走出地藏院。以前的她,從來也沒有想過有人會讓自己去等她,更沒想到過,自己也能夠找到朋友。

看著前方來來往往的人群,她沉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