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蕪女終於走了。

她將青龍之圭取在手中,也不知做了什麽,圭玉上便散出一團青色氣罩,將她與袁隱居等人全都罩住,然後載著他們飄入前方那無垠無涯的深淵之中。

他們就這樣進入了歸墟。

風魂暗歎一聲,轉過身來,準備離開這裏。

身子卻忽地一震。

在他身後,不知何時竟已多出了一個白玉冠黃金袍的男子,那男子麵目陰沉,臉上無喜無憂。

竟是西方太極天皇大帝。

風魂不知道太極天皇來了多久,又到底是為何而來。他定眼看去,見太極天皇的眼中仿佛根本就沒有他的存在,而是沉默地望向趙蕪女等人消失的方向,眼中藏著一抹痛苦。

風魂怔在那裏,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向太極天皇打招呼。他很清楚地覺察到,此刻太極天皇眼中看著的,隻有那其實早已離去的趙蕪女,天也好,地也好,歸墟也好,風魂也好,在太極天皇的眼中都等同於無關緊要的幻象。

他和趙蕪女到底有什麽關係?

風魂低下頭去,赫然發現,在太極天皇的手中握著一塊圭玉……青龍之圭。

這世上竟有兩塊青龍之圭?

風魂原本以為趙蕪女身上的那塊,就是太極天皇從他這借走後,再轉送給趙蕪女的。隻是他不想幹涉他人的秘密,是以一直沒有問她。

然而現在,風魂知道自己弄錯了。太極天皇借去的青龍之圭,還在他的手中。

而趙蕪女所擁有的,顯然是她自己的。

為什麽,她也有一塊青龍之圭?

青龍之圭裏,到底隱藏著什麽樣的秘密?

太極天皇足尖輕點海麵,神情木然地走過風魂的身邊。他將青龍之圭握得很緊,緊得連手臂都繃起青筋。風魂心中一驚,心想難道他也要進入歸墟?

風魂的猜測顯然是事實,隻見太極天皇一走一走向那深淵走去,動作越來越快,直至飛掠而起……卻又忽地頓住。

一道水柱從蒼穹直落而下,將太極天皇阻住。一個男子從水柱間現身而出:“道兄且住。”

這男子羽衣劍履,氣質高貴從容,他頭挽道髻,看上去雖與尋常仙人無異,卻又有種不同尋常的儀容與氣度。

太極天皇見這人將他阻住,怒道:“讓開。”

那仙人卻道:“道兄,歸墟暗藏天地之元、虛無之境,似你我這般金仙絕不可進入其中。”

太極天皇根本聽不進去,隻是怒盯著那人。

此時,風魂對那仙人的身份來曆已是極為好奇。他不但敢攔住身為六禦大帝之一的西方太極天皇,而且還隻稱太極天皇為“道兄”。然而不管風魂如何猜,卻仍是無法猜透他的身份,六禦大帝中,把已經返虛的木公和身為女仙之首的西王母排除在外,太極仙翁形貌蒼老,玄天真武大帝風魂也已見過麵,顯然都不是此人。

而中天北極紫微大帝風魂雖然隻聞其名,還不曾真正見過麵,但這人應該也不是。

然而除了這些人,天界中又有幾人敢不稱太極天皇為陛下,而隻以“道兄”二字相稱?

他正自疑惑,太極天皇卻已冷冷喝道:“玉皇,莫要以為你現在成了天帝,就可以隨便過問我的事。我此去是生是死,根本與你無關。”

風魂心中轟然一震。

此人竟是身為仙界之主的昊天金闕無上至尊玉皇大帝?

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裏見到玉皇,而玉皇從靈霄寶殿趕到這南海之極,竟是為了阻止太極天皇進入那連金仙也有去無回的歸墟?

隻是,雖然明白了那人的身份,風魂心中的疑惑卻更加深了。太極天皇一統仙界的野心被人傳得沸沸揚揚,按理說,他如果真的進入歸墟後無法返回,那對玉皇大帝和西王母來說應該隻有好處沒有壞處,既然如此,玉皇大帝又為何要趕來阻止?

更讓他疑惑的是,既然連趙蕪女他們都敢進入歸墟,為何身為大羅金仙的太極天皇卻進不得?

玉皇看著太極天皇,沉聲道:“當前群魔暗湧,天盤已有崩裂之象,數萬年來,得道於混元之初的仙人已是寥寥無幾,現在更是連木公和上元夫人都已離去。木公返虛之前,曾言不日將有天地大劫出現,道兄怎可在這個時候離去,棄天下蒼生於不顧?”

“天下蒼生關我何事?”太極天皇袖子一拂,一道金光直襲向玉皇。

玉皇卻是動也不動,自有清風吹過,將那道金光消解。

兩個金仙同時一震,各退一步。

他們的這一交手,悄無聲息,表麵上看甚至還比不上人間修道者的法寶對決那般壯闊,然而風魂卻隻覺腦中轟然一響,像是把握到了什麽玄妙神奇的東西。太極天皇發出的雖是承金之氣,然而風魂分明看到在那看似簡單的金光裏,凝聚著難以計數的流星,如果太極天皇這一擊不是對著玉皇,而是對著其它地方,隻怕連三山五嶽都會在他的一擊之下化作風沙。

而玉皇化解承金之氣的那道清風更是似空似玄,極盡天地之玄奇,就仿佛是將宇宙這千千萬萬年來的演變盡化其中,窮天地之奧妙,奪萬物之生機。

風魂清清楚楚地明白,不管是太極天皇的這道金光,還是玉皇大帝的這縷清風,如果是衝他而來,那他就算是上天入地,也難以逃脫形神俱滅的下場。

天地間的神通道法數不勝數,極是繁雜,許多人為了追求自身的強大,傾盡一生心血來逐一學習各種神通,卻忘了神通道法雖各有玄妙,鬼神難測,大道本身卻是至精至簡。

太極天皇和玉皇大帝,顯然都早已達到“大道”之境。

道,無窮大,卻也無窮小。

大之處是天是地,小之處卻隻不過是一片落葉,一縷清風。

風魂心中快速吸收著自己的領悟。

當然,這亦是由於他雖然還沒有證得仙體,體內卻已稟承了青陽之氣,才能看出西皇和玉帝這一道金光、一縷清風中所暗藏的玄虛。

換了是其他人,隻怕連玉帝和太極天皇交過手都看不出來。

太極天皇騰身而起,躍上空中,朝玉皇冷喝道:“你再不讓開,小心我讓你再轉一次劫。”

玉皇卻先淡淡地朝風魂看了一眼,這才負手朝太極天皇道:“道兄縱然進入歸墟,又還能再做什麽?你我皆是得天道之人,天道無情,當年之事不管誰對誰錯,都早已過去數千年,道兄又何必如此放在心上?”

“說是好聽,”太極天皇冷笑道,“你我都知道那所謂的天道是怎麽一回事。我再說一遍,你自去當你的天帝,我也自去找我的妻子女兒,從此再無相幹。天界的事我早已厭棄,亦不想再管……”

玉皇道:“道兄就這樣不顧而去,那當年仙妖大戰時道兄拚死守護仙界的義舉算得什麽?帝俊與刑天爭天帝位時,道兄與木公等人維係天界的苦心,到底又有何用處?便是這些年來……”

“不要再跟我說這些,”太極天皇怒道,“當年如果不是你推波助瀾,又暗中幫助帝俊,刑天又怎會那般慘死?刑天本就是你的義兄,你連自己的義兄都可以出賣,還談什麽天下蒼生?”

玉皇歎道:“當年之事……我確實是對不起刑天兄。”

太極天皇見玉皇麵帶愧疚之色,也知道自己此話實是說得過了頭。當年帝俊與刑天爭神,使得星盤大亂,天地幾乎崩潰,眾仙死傷無數。眼見那場大戰愈演愈烈,他與木公、紫微、南極仙翁這四禦不得不作出決定,幫助帝俊與刑天其中一人登上天帝之位。帝俊心胸狹窄而又野心勃勃,但他的目的隻是想一統三界,戰爭隻是他的手段。而刑天好勇鬥狠,他感興趣的其實不是天帝之位,而是戰鬥。

助帝俊,殺刑天,原本就是他們這四禦大帝所做出的決定。隻是他們這四禦從一開始就做出不幹涉這場大戰的姿態,這才將整件事交給當時轉劫為羿的玉皇出麵,他們這四位金仙隻在暗中掌控局勢。

刑天雖是被帝俊以天之瓊矛斬首,最先刺中刑天的,卻是本與刑天結拜為兄弟的羿的背後一箭。

而事後也證明,四禦大帝當時所作出的是一個正確的決定,不管帝俊在位時所使用的手段如何陰狠,但他對一眾仙神恩威並施,降伏龍族、重建天界秩序,又讓當時那些為禍一方的妖魔或是臣服天庭,成為受天庭管束的群星惡煞之一,或是直接被斬殺。

坎宮鬥部的那些惡煞,有不少都是當時被帝俊收服的妖魔。

天庭能夠真正做到主宰三界,實是出自帝俊的功勞。

如果當時成為天帝的不是帝俊,而是好勇鬥狠的刑天,隻怕三界仍將大戰連連。刑天隻是一名不屈不撓的戰士,卻沒有控製整個仙界的手段,而以他的暴虐,也必將逼得所有妖魔被迫反抗,不可能像現在這樣被天庭收為己用。

太極天皇冷哼一聲,道:“當年之事,勿須再提。我為仙界所做之事,別人不知,你卻不可能不知道。如今我也不想再多說,無論如何,我今天都非要進歸墟一趟。”

話音未了,遠處卻又傳來一聲輕歎:“大哥,你不能進去。”

雲霞卷動,紫氣東來。

來的是中天北極紫微大帝。

太極天皇冷笑道:“連你也來阻我?”

紫微大帝沉默一陣,才緩緩道:“你我都知道歸墟裏隱藏著什麽,我不能看著你去送死。”

太極天皇淡淡道:“誰說我是去送死?”

“就算你有青龍之圭在手,承金之氣也難免受到壓製,無法與人動手,”紫微大帝道,“藏在歸墟裏的那些人,早已將我等仙界中人恨之入骨,你進入其中,又與送死有何區別?帝俊一統三界之後,卻仍是不得不放棄歸墟,便是因為我等金仙,根本無法進入其中。”

這些道理,太極天皇何嚐不知?

隻是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該怎麽做卻是另一回事。

見太極天皇麵色猶豫,舉止難定,紫微大帝不由忖道:“玉皇陛下曾言,兄長受當年的那件事刺激,難以自守其魄,若再不能斬斷心中魔塵,難免像帝俊一樣曆五衰而死,千千萬萬年的道行毀於一旦。如今看來,兄長不樂本座,分明是五衰之象已現,若再起嗔心,隻怕後果難料。”

紫微大帝心生警懼,想要再行規勸太極天皇。

這時,三位金仙心中同時一動,看向遠處,隻見那裏飛來兩位身穿戰袍的神將,乃是霽金殿八大元帥中的兩位。太極天皇見自己座下的兩位戰將不招自來,立時喝問:“出了何事?”

那兩位神將同時拜倒:“陛下,人中戰神旅勞神率眾謀反,公然占據小次山,請陛下速回霽金殿。”

玉皇與紫微大帝二人不由對望一眼,盡皆愕然。

太極天皇大怒:“那廝莫非是不想活了?”

紫微大帝皺眉道:“旅勞神有何能力,竟敢背叛兄長?我看此事必有內情……”

“管他有什麽內情,”太極天皇冷笑道,“凡是膽敢背叛本尊的人,本尊必讓他受千刀萬剮而死。”

說完,隻見金光一閃,太極天皇已帶著那兩位戰神破空而去。

紫微大帝長歎一聲,雖然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但西方皓天發生內亂,身為中天北極大帝的他自然沒有理由過問。

玉皇掠到紫微大帝身邊,沉聲道:“旅勞神身為你大哥座下的人中戰神,絕不可能無緣無故背叛你大哥。你先回紫微恒,我亦回靈霄寶殿,讓人盡快查清此事。”

紫微大帝點了點頭,化作紫氣瞬息而去。

玉皇卻停了一下,回頭看了遠處的風魂一眼。

風魂事前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竟會在這南海之極看到這三位金仙的爭執,更聽到了一些似乎不該聽到的東西。眼見太極天皇和紫微大帝已經離去,身為天帝的玉皇卻看了過來,心裏打了個突,畢恭畢敬地拜了一禮。

抬起頭時,玉皇早已遠去,空中卻傳來一陣低吟:“無善無惡心之本,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這聲音飄飄緲緲,又緩緩消失,仿佛是與這四海之水一般,被那無涯無垠的深淵吸了進去……

*

趙蕪女走了,玉帝與太極天皇、紫微大帝三人亦是來了又走。

隻剩下風魂一人仍然留在這歸墟邊緣。

海水依舊無聲地流動著,注入那無底的深淵,龍骨星蘭仍是漫天散下,仿若星辰一般。

風魂背對著歸墟,往前飛去,在他身後,金澄澄的太陽從天空中直砸而下,落入深淵。

在離開南海之極的時候,風魂仍在想著玉皇留下的那幾句話。就算無人提醒,他也知道,玉皇大帝的這幾句話是特意念給他聽的。

對於神佛來說,念念謁語道道禪機,借此點醒冥頑之徒,又或是助人領悟道法真諦,這都是屬於平常的事。就像木公所念的“幽冥之中、生乎空洞”那句一樣,雖然風魂以前並沒有真正的理解它,但到了稟氣失敗的那一刻,這句真言卻像是破去黑暗的那點火光一般,讓他心中一亮。

然而玉皇所念的這幾句,不管怎麽想都不像是謁語和道家經文,而且不知怎的,風魂覺得自己對這幾句早有印象。

——無善無惡心之本,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這與其說是道家謁語,倒不如說是儒家的勸世格言……

風魂忽然停在那裏。

此時,他早已遠離歸墟,腳下是不斷翻滾的海浪,天空中烏雲席卷。

暴風雨顯然就要來臨。

風魂已想到了玉皇念給他聽的這幾句出自哪裏。

這是陽明心學的四句格言。

王陽明乃是朱熹之後的另一位儒家聖賢,與朱熹所提倡的“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不同,王陽明首度提到了“心學”這一概念,認為天理即是人心。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來曰宙,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

這與風魂近來的領悟有相似之處,或許玉皇就是看出此點,才向他念出這陽明心學的四句格言。

但陽明心學的真諦其實並不是“吾心即宇宙”這種唯心主義的世界觀,否則的話,它與佛家的空無之說也就沒有什麽區別了。

它真正的要說的其實是“致良知”。

無善無惡心之本,有善有惡意之動。

雖然每一個人的內心最初都是無善無惡,但當他有了野心,生出追求的時候,就不可能再保持無善無惡的心境,甚至有可能心存私欲、善惡不分。而要想讓自己能夠重新分清善惡,明辨是非,就必須“致良知”。

所謂良知,亦即良心。

風魂之所以記得這四句格言的意思,是因為他穿越之前曾經作為一名職業棋手去過廬山,在那裏便有一座王陽明石刻,像這種旅遊勝地通常是與曆史名人的事跡結合在一起的,而風魂在那裏住過幾日,關於王陽明和他所代表的儒家心學多少聽到了一些。

不過王陽明是明朝的著名大儒,這個時候他本應該還沒有出生才對。

但一想到真要按照“曆史”,連李白在這個時候都還沒有出生,風魂也就懶得理會這種事了。既然李白可以是仙人下凡,誰知道那王陽明是否也是什麽天上仙人?

致良知?

風魂冷笑一聲。

狂風卷蕩,海浪翻起一層層暗黑色的牆,一道閃電劃下,帶來了傾盆大雨。

風魂從那一陣陣巨浪間穿了過去。

他現在隻想做他自己想做的事,至於良知這種東西……那就由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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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乙仙隱第二卷《太乙白玉輪》已經完結,接下來,將要上傳的是第三卷《青陽紫煞刀》:

戰東天,風魂封聖大荒境;

救隱娘,靈凝浴血猗天閣。

尋黑羽,紅線彩箋義結金蘭;

再穿越,青囊芷馨姐妹情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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