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魂並不知道,在他帶著兩個女弟子落在宜春峰時,慧紅已經在這個時候還俗了。
他來到黃庭觀,見此處雜草叢生,一片荒蕪,顯然是這幾百年來,此處早已無人居住。
在黃庭觀後,坐落著一座孤墳,墓碑很是簡單,僅僅是刻著“王妙想之墓”這幾個字罷了。墳前倒也沒有什麽雜草,顯然是幾百年來,偶爾也總會有人前來掃一掃墓。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風魂跌坐在墳前,沉默不語。
紅線知道師父心情難過,也不吵他,自己去觀中尋了掃帚,掃去落葉,又準備拉著隱娘到山下尋些野花祭上,隻是喚了兩聲,隱娘卻沒有回應,轉頭一看,見這小師妹正站在師父身後睜大眼睛看著墳墓,仿佛被什麽東西嚇到一般,神情古怪。
紅線走上前去,搖了搖隱娘。
隱娘從迷夢中清醒過來,錯愕地回頭看她。
紅線問:“你怎麽了?”
隱娘搖了搖頭,自己也說不清楚,隻是心中湧著一陣陣的酸楚,怎麽壓也壓不住。
就仿佛,被葬在裏麵的……是自己一般。
風魂輕歎一聲,站起身來讓向一邊,道:“紅線,隱娘,你們一起向妙想跪拜一下吧,就把她……視作是你們的師娘。”
紅線在王妙想生前本就認識她,亦知道她與師父的戀情,自是理所當然地跪在墳前,正要祭拜,卻發現小師妹仍然站著,怔了一怔,隨手便拉了拉隱娘的衣袖。
風魂厲聲道:“隱娘,你為何不跪?”
聶隱娘卻禁不住地流下淚來。紅線也不明白為何這一向最聽師父話的小師妹,為何突然變得這麽固執起來,擔心她惹師父發火,便硬扯著她跪下。
隱娘跪在那兒靜了一靜,忽地伏身在地,痛哭起來。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麽回事,隻是覺得,一旦向這座墳下跪祭拜,自己與師父之間,就會有什麽東西被打碎了一般。
她甚至能夠聽到那東西落在地上的脆響。
風魂卻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墳墓……就這樣一直看著。
王妙想是王妙想,聶隱娘是聶隱娘。
王妙想已經死了!
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薤露明朝,不是隱娘。
在接下來的幾天中,風魂便在宜春峰附近找了個山穀,布下棋陣,又畫了許多咒符。紅線對齋醮和陣法一竅不通,自然幫不上忙,隱娘學東西卻更快些,在經過師父的幾次指點後,雖然不如她的二師姐靈凝那樣過目不忘,一學即會,卻也漸漸能夠通達一些。
這幾天中,風魂也會去方山看看慧紅和她的師父雲光神尼有沒有回來,卻始終沒有等到。
他也沒時間再等了。
那天傍晚,他見隱娘獨自坐在斜坡處看著夕陽,落落寡歡,想到她這些日子似乎有什麽心思,於是便走了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他摸了摸隱娘的頭,低聲問:“想家了麽?”
隱娘搖了搖頭。
風魂又問:“還是師父這些日子對你太嚴厲了?”
隱娘仍是搖了搖頭。
風魂輕歎一聲,想到自己以前總把這女孩子視作是王妙想的影子,卻忘了,她隻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這些日子跟著自己離開父母到處亂走,以後還可能會遇到不知多少凶險。
他覺得自己一直沒有替隱娘著想過。如果是在二十一世紀,像隱娘這個年紀,也不過就是一個小學才剛剛畢業的初中生而已。
“隱娘,”他將隱娘摟住,說,“如果你有什麽心思,一定要告訴師父。”
隱娘沉默了一下,然後才在師父的懷中抬起臉來,眼眸如星,怯聲說道:“師父……”
“什麽事?”
“你、你喜歡我麽?”
風魂怔了怔,見這女徒兒一臉羞紅,卻又像是萬分期待,心中好笑,不覺湊上去在這俏丫頭的嘴上親了一下。隱娘哪裏想到師父的“回答”竟是這個,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風魂笑著將她緊緊摟住,讓她的腦袋埋在自己胸口:“傻丫頭,師父當然喜歡你……不是別人,是你!”
隱娘並不明白師父為什麽要特意加上最後一句,但她的心中卻充滿了幸福,隻覺得這些日子壓在自己心上的石頭像是突然消失了,竟是一陣輕鬆。
就在這溫馨的時刻,旁邊卻傳來一個驚訝的聲音:“師父,小師妹,你們這是?”
來的當然是紅線,她不知從哪鑽了出來,正似笑非笑地站在那裏。
隱娘臊得趕緊推開師父,連脖子都紅了。風魂卻毫不在乎,反而向紅線伸出手:“來,你也讓為師抱一下。”
紅線跳開:“才不要呢。”
風魂搖頭失笑,道:“好了,不跟你們鬧了,你們過來,我要跟你們說正經事……”
紅線和隱娘知道師父要說的是他閉關修煉的事情,也立時認真起來,兩人一同正坐在師父麵前。風魂卻突然撲過去,一把將紅線摟進懷中:“看你還怎麽跑。”
紅線氣道:“師父,你剛才還說要講正經事,怎麽能這麽耍……師父你、你……你竟然摸我的胸……”
連隱娘也睜大了眼睛。
“啊?有嗎?沒有啊!”風魂後退坐好,擺出為人師表的風範,“咳,現在開始說正事……住手,為師認錯還不行麽?”
一頓粉拳已揍在了他的身上。
……
*
正如雲光神尼所猜測的,風魂想要進行的閉關修煉,便是“稟氣成真”!
稟氣成真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太乙天書裏雖然有所記載,其關鍵處卻是含糊不清,後果倒說得極其明白……不成真,便成魔!
風魂雖然知道其中凶險,但他也是無路可退。伊奘諾尊不但是帝俊之子,其自身亦有上萬年的道行,要想走尋常的修行之路,再過幾百年隻怕也不用想跟他動手。
一個月夜見尊,就差點在王屋山殺了他和許飛瓊。
既然下定了與別人爭奪天尊之位的決心,如果自身本事不夠,三兩下就被人幹掉,那豈不成了三界中的笑話?
這世上多的是自不量力的人,風魂不想成為其中之一。
天界其實是最講實力的地方,一個人若是自身沒有超凡入聖的本事,那再怎麽擺弄計謀,收買人心也是沒用。其它東西可以作假,神通道法卻是做不了假的。
隻憑著一個“東皇傳人”的名頭,就想成為東皇,那絕對是妄想。
所以,他隻能冒險一試。
如果成功了,那他就有與伊奘諾尊拚死一戰的資格,如果失敗了,那自然所有的一切都將成為空談。
其實他也知道,這種事急不得的,以他原先的想法,還應該再多做些準備。然而,許飛瓊卻在這個時候去了采石島,這意外的情況實在是打亂了他的計劃。
當然,他也並非是全無把握,一方麵,他相信自己已經解開了心頭的那點魔塵。而另一方麵,從龍格公主體內盜來的那點真陰,也增加了他的信心。
那些女媧後裔具有凝氣成胎的特殊體質,而這也是她們從一出生便位列仙靈的原因。當然,她們所凝之“氣”不過是男人的真陽和自身的真陰,比起金母的西華洞陰之氣、木公的青陽之氣,在級別上實在是差得太遠。
但其原理卻有相似之處。
在將龍格的那點真陰盜入自身體內後,風魂便一直將其反複研究,直至完全將它揣摩得一清二楚,從而增加了自己稟氣成真的信心。
當然,理論終究隻是理論,最終能不能夠成功,仍是難說得很。
交待好兩個女徒兒後,第二天,他便開始進行閉關。
山穀已被他用陣法完全封住,他相信,就算天上的神仙路過,也沒有幾個人能夠發現穀中有人。而為了預防萬一,他仍是在周圍布下了許多禁製,就算有人發現他們,也休想輕而易舉地闖進去。
當然,這些禁製對無形無質的天魔是毫無用處的,而在整個稟氣成真的過程中,最需要擔心的不是外人的侵入,而是天魔的幹擾。
因此,風魂必須讓紅線和隱娘守在身邊,替他護法,為他減輕一些應對天魔的壓力。好在紅線剛剛度完雷劫,正是萬魔不侵的時候,而隱娘多次轉劫,再加上性情貞潔,自也不會輕易受天魔所擾。
於是,風魂便讓紅線坐在自己的西麵,讓隱娘坐在他的北麵,又將紅線得自真月府的六時含景蓮喚出光華,擋在南麵,這六時含景蓮具有化境還真的妙用,實是真正的仙家寶物。
說實話,連風魂也沒想到紅線誤打誤撞,竟會把這樣一個寶貝弄到手中。而據紅線所說,這種寶物原本有兩個,還有一個叫兩界牌的,被辰螢姑給騙了去。
南、北、西三麵都已封住,卻獨獨放開東麵。皆因風魂想要稟承的,乃是東方青華之氣。五行之中,木氣為青,其象在東。
風魂坐在那裏,將自身視作虛無,任由青華之氣挾著天魔襲來。從龍格體內盜來的那點真陰,與他的自身真陽互相旋轉,形成渦流,將青華之氣卷入其中。
他的身子覆上青光,若隱若現,仿佛隨時便要破空而去。
紅線和隱娘都知道這次修行對師父來說極其重要,俱都不敢大意,去思靜慮,一動也不敢動。
隻是,風魂原本告訴她們,這次閉關的時間一共是七天。然而七天之後,風魂卻仍是坐在那裏,沒有任何動靜,覆在他身上的那層青光既不化入他的身體,也不散去。
七天之後,又是七天。
就這樣,竟一連過了幾十天,以至連她們也算不清日子。
直到一天下午,風魂突然渾身一震,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風魂本就是天魔攻擊的主要目標,他這麽一動,紅線和隱娘立時察覺,從冥想中醒來,兩人見師父吐血,心中一急,想要起身去扶。風魂卻猛然喝道:“不要動。”
她們趕緊按師父所說,繼續坐在那裏。
風魂深吸一口氣,閉目沉思,然而覆在他身上的那層青光,所含的雜質越來越多。
此時,他已知道自己這次稟氣成真已是失敗,想要讓聚集而來的青華之氣全都散去,卻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了。既是稟氣成真,那所要稟承的青陽之氣本該是至精至純,不含任何雜質,然而現在他的身體卻像是個死水潭一般,任由無數汙泥傾泄而來,卻怎麽也無法阻止。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形,原因在於……他的心中仍有魔塵。
在這稟氣成真的過程中,天魔始終在用幻像來幹擾他,想要將他引入魔途,其中將王妙想的死在他麵前重演了無數遍,他卻始終不為所動。
這是因為,在他來到王妙想墳前的那一刻,他已經能夠正視王妙想的死。
從一開始,他就明白,王妙想的死是他的心結所在。
正是因為王妙想的死,徹底打破了他以往的心態,甚至產生了用盡任何手段也要成為東皇的念頭。這樣的野心,是以前的他所不會有的。
而在長白山時,他甚至眼看著那些女媧後裔死傷大半而沒有任何同情,直到最關鍵的時刻才以救星的姿態出場,這種事情,如果是以前的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
連王妙想那樣一個好人兒,都會落得那般淒涼的下場……這世上還有誰是值得同情的?
就是因為存了這樣一個想法,他開始變得冷血,開始漠視那些與自己無關的生命。他可以為了自己的利益無動於衷地看著他人死去,可以毫無愧疚地利用龍格公主,盜取她的真元,欺騙她的感情。
而當他開始正視自己這種心態的轉變後,他便明白,再這樣下去,他早晚會墮入魔道。
這並不是說他應該不再讓自己這麽冷血無情,不該為了自己的野心而不擇手段。這是他所選擇的道路,他絕不會去後悔。
隻是,如果無法控製自己的內心,就無法麵對天魔。天魔無形無質,卻可以生出萬般幻像,令你逃不掉,躲不開。因此,他所能做的唯一之事,便是直截了當地麵對天魔,不讓自己的內心被天魔所惑。
解開心結,拭去魔塵,就成了麵對天魔的關鍵所在。
所以,風魂帶著紅線和隱娘來到了宜春峰的黃庭觀,來到了王妙想的墳前,其目的,就是為了解開這份心結,讓自己徹底接受王妙想的死亡。
他做到了。
但他也失敗了。
因為他忘了自己這麽做的目的。
他本應該慢慢地理清自己的心境,直至真正做到一塵不染,再開始進行稟氣成真,但他沒有這麽做,而是急於解開“王妙想已死”這一個心結,這本身就失了自然之道。
心有掛礙,又如何能夠做到一塵不染?
而這份掛礙,來自於許飛瓊。
他可以對那些與自己無關的人冷漠無情,卻無法以同樣的心態對待自己身邊的人。而他之所以如此急切、甚至明知一些難題還沒有解開,也要冒著生命危險進行稟氣成真的修行,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因為擔心許飛瓊。
許飛瓊在采石島。
而她的敵人,是伊奘諾尊和他的八百萬神。
她是為了我才去采石島的。
所以我要盡快趕去找她!
這就是風魂急於求成的原因。
解開了王妙想,卻多了一個許飛瓊。
許飛瓊如果知道,自己因為心軟而前往淩波海的決定,竟會害得風魂萬劫不複,她隻怕永遠也不會原諒她自己。
天魔生出無數幻像,風魂都可以將它們盡都當成虛幻而毫不理會,便是王妙想削骨碎肉的慘景在他的麵前一遍遍地重演,他也不動一念,因為他已經明白,真正的王妙想已經死了,不管他想不想接受,她都是實實在在地死了。
然而,就在他即將成真的那一刻,幻像再變,變出了許飛瓊。
削骨碎肉的人……是許飛瓊。
那一瞬間,他生出了恐懼。
天魔之所以可怕,不是在於它能夠產生幻像,而是在於它總是能夠抓住他人心中的縫隙,再闖入其中。就好像一個怕鬼的人走在夜間,前麵有一個古怪的東西飄來飄去,就算明知道那東西絕不會是鬼,那人都難免會覺得毛骨悚然。
同樣的,風魂知道絕不該在這個時候去想許飛瓊的安危,甚至也很清楚,出現在自己麵前的隻不過是幻像罷了。
然而,當許飛瓊慘死的情景出現在他的麵前時,他卻仍然忍不住戰栗了一下。因為對許飛瓊的這份擔心原本就隱藏在自己的心靈深處,他以為自己能夠暫時放下……結果他錯了。
瘋子總是以為自己沒瘋,至奸至惡之人,往往以為自己所代表的就是正義。
天底下最難的事,就是自知!
風魂以為他放得下,但他其實放不下。
這就是他的不自知,同時也是他的魔塵。
恐懼隻是生出了那麽一瞬間,雜念卻藉此紛湧而來。這就好像一個人入定時生出一念,於是馬上想到“我不該生出此念”,卻不知這“不該生念”便已經是第二念,於是不知不覺中,一念生二念,二念生三念,由此生出千千萬萬念。
及至風魂發現自己的內心已無法再回歸清澄時,已是來不及了,魔頭借著這無數雜念與青華之氣一同湧入他的體內,奪取他的心靈,他卻怎麽也無法壓住。
不成真,便成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