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隱居走了之後,沒過多久,藍菊花手下的高羊茅、馬棘、二色胡這“三草”也被放了回來。

他們回來的時候,藍菊花正直往風魂身上貼,又是道歉又是報恩什麽的,大有一副我是以身相許定了,你不要都不成的架式。

高羊茅等三草早就知道她一向花癡,一同用鄙視的眼神看她,藍菊花卻根本就當他們是透明。

就在這時,聶隱娘踩著劍光從天空落了下來,見有個女人直往師父身上貼,不禁瞪大眼睛盯著。藍菊花原本想連這小丫頭也當成透明,然而聶隱娘雖然麵無表情,卻偏偏瞪得她渾身不自在。

“這丫頭是誰?”她幾乎要咬上風魂的耳朵。

風魂見藍菊花剛剛脫險就貼著自己瞎折騰,和自己被她“綁架”到這裏的那段日子也沒什麽區別,也隻好無奈地搖了搖頭,暗自好笑。

他向藍菊花問起她這次失手的經過,卻也問不出什麽來。藍菊花帶著三草潛到感業寺中,雖然成功的把武媚娘所藏的遊仙枕偷了出來,卻很快就被人追上。她雖然擅長挖牆打洞潛蹤匿跡,但那些人仿佛根本就是在那等她,讓她怎麽也逃不出來。

就在那些人想要直接殺了她的時候,她所帶的青龍之圭掉了出來,那為首之人立時改變了主意,把她和三草生擒回去,逼問她青龍之圭的來曆。

風魂微笑:“所以你就說出來了?”

藍菊花貼在他身上,媚笑含春地蹭來蹭去:“雖然我也知道我不該出賣你,但當時那情形,自然還是保命要緊,他們問什麽我就隻好答什麽了。你要是生氣的話,那我今晚就陪著你,讓你折磨虐待,你看可好?”

聶隱娘在旁邊低哼了一聲“無恥”。

三草使勁點頭。

風魂笑了笑,倒也沒有放在心中。他將青龍之圭交給藍菊花,本就是算出這樣可以幫她保住性命,現在她既然平安無事,那就比什麽都好。而且以那些人的本事,就算藍菊花不肯說,他們也有辦法讓她全部說出來,所以她的決定並沒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既然知道袁隱居和他所代表的那股勢力至少目前不會再和自己起衝突,風魂也就放下心來,因為那意味著聶峰和藍菊花等人的生死暫時都不用太過擔心。

於是,他就帶著隱娘在這宅院裏住了一夜。

那天夜裏,萬賴寂靜之時,風魂獨自站在後院想著袁隱居白天所說的那番話。真正讓他在意的並不是袁隱居知道他來自未來的身份、以及尋找妹妹這一個目的。

事實上,他已經猜到是誰把他的來曆透露給袁隱居。

知道他是來自未來的幾人中,王妙想已經死去,孫靈秀自從和他在南海分別之後,也是一直下落不明,更何況他並沒有把自己想要在唐朝尋找妹妹的事跟她們說過,也從來沒有在她們麵前用過“穿越”這個詞。

他隻有在剛進大荒境時跟木公提到過自己尋找妹妹的目的,而當時在木公身邊的,也隻有梁休和浴月兩人。

雖然有三百多年沒見,但他仍然相信浴月不會隨便把他的事說給別人聽。

所以,說出他的來曆和目的的那個人,多半就是梁休。

但這並不是他所在意的事。

真正讓他在意的,是武媚娘的死。

那表示他所熟知的“曆史”很可能已經被改變了。

而且袁隱居為什麽可以那麽肯定地說,在他所來的那一千多年後,天地六界中的天界、地府、妖靈、魔風、素外五界都會消失,隻餘下人間一界?

這個世界,到底隱藏著什麽樣的秘密?

風魂怎麽想也想不明白,隻覺得這些線索越理越亂。

身後碎步響起,不用回頭,他也知道來的是藍菊花。

“怎麽,睡不著麽?”藍菊花在月色下含情脈脈地看著他。

他長歎一聲:“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一直都睡不著了。”

“那是因為你想得太多了,”藍菊花將手輕撫在他的胸口,“找個漂亮的女人摟在懷中,你就不會想那麽多了。”

這個女人倒還真是直接。

風魂抬頭看向周圍:“三更半夜,上哪去找漂亮女人?”

“這裏不就有一個?”

“嗯,是有一個,”風魂朝遠處的一間屋子看了看,歎道,“可她是我的徒弟,我總不能把自己徒弟的衣服脫了……”

藍菊花怒道:“老娘說的是……咳咳……小女子說的當然不是你的那個女徒弟。”

“難道你是在說你自己?”

“當然是在說我了,”藍菊花嬌媚地說道,“你那女徒弟不過是個黃毛小丫頭,哪裏及得上我?”

風魂看著藍菊花,卻也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有一種風情萬種的嫵媚,而且她這種放浪大膽的行事風格,在這個相對保守的時代反而另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味道。

他本就不是什麽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於是抱起藍菊花,也懶得去找空房間,直接把他抱到假山後的陰暗角落裏。

藍菊山自是心跳加速,仿佛體內所有的骨頭都是軟的。

風魂將她放到地上,正想用些手法對她挑逗催情,卻又想起一事,抬起頭來朝遠處看了一眼,想道:“這種事萬一被隱娘看到就不好了。”

於是,他在周圍用棋子布下青煙鎖雲陣,這才將藍菊花壓在身下,擠壓撫弄。

……

*

天亮之後,風魂帶上隱娘準備離去。藍菊花幽幽怨怨地看著他,作出一副你怎能吃完了就負心離去的委屈模樣,看得風魂苦笑。

“這個地方我們也不能住了,”藍菊花在他的腰上偷偷捏了一下,“這幾天我們就會搬到潯洲去,你可要記得來找我啊。”

風魂隻好點頭。

就這樣,風魂帶著隱娘出了城門,等到聶峰也帶著隨身兵士起程之後,才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如果是用禦劍或是遁法,那去長安對他們來說自然用不了兩三天,但跟在別人後麵又不一樣。這年頭既沒有飛機火車,連汽車都沒有,普通人要從道州前往京城,就算快馬加鞭也要花上半個月。

大部分的時候,風魂就帶著隱娘在山野間清心修行,傳她道法。隱娘本就天生慧根,學起來也是極快。

一天夜裏,風魂想起藏在隱娘體內的那神秘真氣,於是就讓她躺在地上,自己伏身吻了上去,再一次查看她的經脈和體內魂魄。果然,有一個類似元嬰卻又還很渾濁的東西藏在她的體內,風魂猜想,這必是隨著隱體的多次轉世卻仍然存留下來的仙家道胎。

於是,他將太乙白玉輪教給隱娘,在修行的時候,兩人就以正跪的姿勢陰陽對坐,身體雖然不接不觸,卻自有陰陽二氣互相交感。這種修練方式在效果上雖然沒有雙方嘴唇接觸那樣明顯,卻更安全得多,正宗的道家修行講究的本就是沉思靜慮,心無所求而道法自成,口舌接觸的方式隻能在關鍵的時候用於恢複元氣、益本還元,並非長期修煉的好辦法。

而那種以**為主的鼎爐之術,雖然能夠通過采補真陰快速增長元氣,提高神通,對道德本身卻是有損無益,尤其是隻采不補的采花行徑,更是傷天害理。

這並非是說修道之人就應該將**之事視作妨礙修行的毒蛇猛獸,如果行了**就不能修仙,那玉皇和王母哪來的三十三個女兒?便是六禦中的太極天皇和紫薇大帝,豈不也都是各有子女?

隻是真正的仙家道法講的是苦修和隨緣,若是想通過采補又或是其它手段讓自己的能力在短時間內突飛猛進,那就近於魔道了。

在山中的這些日子,隱娘體內那渾濁的道胎開始慢慢凝聚成形。

而在隱娘練劍的時候,風魂也會把陰陽鏡拿出來翻看,回想著在與耀魄天尊戰鬥時出現的異常。它為什麽好端端的會去吸食靈凝和耀魄天尊的血?它陰寒之麵映出的那詭異畫麵,是否真的就是回到未來的通道?

直到現在,風魂仍然記得那景象裏顯現出的高樓大廈和有紅綠燈的都市街道,以及自己那想要躍入其中的衝動。

而現在,不管他怎麽去試,那景象卻再也沒有出現。

他甚至找了個破碗,並將自己的手割破,盛了一碗血再倒上去,然而血液隻是沿著鏡麵慢慢流下,沒有半點沾在鏡上。

“為什麽它吸靈凝和耀赫威的血,卻不吸我的?”風魂想著,“它是靈凝祭煉出來的,吸靈凝的血還可以解釋成寶物噬主,但耀赫威和靈凝半點關係也沒有,它又為什麽要去蝕他的血?”

那日在九凝山,他和紅線一同被鎮在冰湖之下,後來發生了什麽事他已是一無所知,而脫困之後,也一直沒有人告訴他,那耀魄天尊其實是靈凝的親生父親。

這真相直到現在也隻有當時在場的那幾個人知道,不管是慧紅還是許飛瓊,甚至是靈凝自己都不知道,自然也無法告訴他。

他怎麽也研究不出這寶鏡的陰寒之麵到底有何名堂,最後隻好算了。

從道州前往京城,需要繞過洞庭湖,通過長江,再由荊州沿著官道經襄州、商州直達長安。

在經過洞庭湖時,風魂想起還沒有嚐嚐唐朝的美酒,於是帶著隱娘來到洞庭湖邊的一座酒樓。他們登上酒樓,要了些好酒美菜。隱娘雖然已經辟穀,但酒卻並不算在五穀之內,她在師父的強拗下喝了一些,臉紅紅的,煞是豔麗。

而風魂從來就沒有正正經經地辟過穀,就算曾有三百多年不吃不喝的經曆,那也是被迫的,並非心甘情願。他坐在臨窗之處,身邊又有微醉的美麗少女做伴,自是心曠神怡,其樂無窮。

自從穿越之後,他這也才是第二來逛酒樓,上次是由王妙想陪著,而這次卻是聶隱娘,雖然也算同一個人,卻是不同輪回,讓人嗟歎。

經過五胡亂華之後,胡風早已流入中原,唐初與東晉在許多習慣上已是全不相同。晉代時人們的傳統坐法還是“正坐”,即雙腿並擾跪在席上,而現在除非是極其正式的場合,大部分地方都已開始使用桌椅凳子。

而在詩詞方麵,唐初也是處在由古體詩向近體詩開始轉變的時期,唐朝以前的古體詩不怎麽講究對仗,押韻較寬,而由隋唐時期慢慢形成的近體詩則要講究得多。

幾個文人在另一側談論詩詞,隱娘在這方麵也曾學過一段時間,她學東西本就天分過人,自然也極是精通。風魂見她喜歡,想起自己初識王妙想時對她裝風雅,卻被她輕易識破的往事,又是歎息又是傷感。

揮去雜亂的念頭,他跟隱娘談了一些自己記住的詩詞,能夠被他記住的,自然都是千古傳誦的名句,隱娘自是聽得睜大眼睛。

自從那次“包裝”不成反而差點出醜之後,風魂也不敢再把那些詩詞說成是自己寫的,隻是風魂雖然說出那些作者的名字,隱娘卻基本上都從未聽過,隻以為這些都是些沒有名氣的文人隱士所做,而不知道這些人並非“沒有名氣”,隻是還沒有出生罷了。

風魂又向隱娘念了秦觀的那首《鵲橋仙》,這首詞雖然與此時的格律相差太大,但卻清麗婉約,獨出機杼,尤其是那句“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更是千古絕唱,自然聽得隱娘心中感歎,隻覺得旁邊那些人所談的詩詞,與師父念的這些比起來簡直就是雲泥之別,對自己的師父不禁更是欽佩敬重起來。

這時,旁邊卻有一個醉鬼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拍著桌子朝風魂大叫:“爛,你念的這些詩……嗝,實在是爛。”

風魂知道自己對詩詞了解有限,剛才念給隱娘聽時也是聲音放低,卻沒想到仍是被人聽了去。隻是他對自己雖然沒有自信,對念出的這些詩卻是信心十足,於是冷冷地瞪著這酒鬼:“爛在哪裏?”

他想,這酒鬼多半是要說什麽格律不對之類的話,但每一個時代自有每一個時代的側重點,如果是以五言七言的格律去看宋詞,那自然全無是處,但一首詩詞的靈性,又怎能僅僅因為格律的問題便輕易否定?

那酒鬼卻是搖頭道:“什麽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真正的男女之情,那就有如天河中的流水,雖然流得緩慢,彼此之間卻是難分難解,又怎可能不在乎會短別長?一夜情那還差不多。寫這詩詞的家夥定是個公子哥兒,整天就知道流連青樓,根本就不知道什麽是愛情。”

風魂心想:“他這話也有道理,至少妙想姐姐也說過類似的話。但像這種以情為主的詞曲,重要的應該是其中的意境,又怎能逐字逐句地去辨析其中的合理性?”

他見這醉鬼身穿青衫,頭戴遠遊冠,顯然是個文士。文人自古相輕,便何況這家夥顯然還喝多了,風魂自然也就懶得去跟他鬥嘴,隻是微笑道:“老兄既然覺得我所念的詩詞爛得透頂,那你何不也作上一首?”

“好,”這青衫文士拍著桌子,“你請我喝酒,我就作給你看。”

風魂將他身上掃了一眼,他何等樣人,就算不用術法也能看出這酒鬼根本就是身無分文,偏偏他的桌上還放著不少空酒瓶。

敢情這家夥是個吃白食的,現在應該是酒足飯飽了,又知道自己身上沒錢,所以才蹭了過來,想找借口讓人請客。

風魂心中好笑,於是說道:“好,隻要你真有本事,我就連你桌上的那些酒菜錢也幫你付了。”

青衫文士立時大叫:“取筆墨來。”

酒樓老板對這種事顯然也看得多了,馬上就讓人準備好筆墨和宣紙,青衫文士用毛筆沾了墨水,也不往紙上寫,搖搖晃晃地就來到牆邊,要往牆上塗。

酒樓老板卻將他抓住:“客人,這牆上可不能亂寫。”

“為何別人寫得,我寫不得?”青衫文士指著牆麵大怒。風魂看去,見上麵果然落著不少墨跡。

酒樓老板笑道:“現在天下太平,讀書人多,又都喜歡舞些文弄些墨,尤其是像這種建在名勝古跡之旁的廟宇酒樓,人人都想在上麵留些寶墨,哪怕是寫上‘到此一遊’都是好的。但要是每一個來我這喝過酒的讀書人都留上一句,我這酒樓早就成黑樓了,客人你說是不是?”

青衫文士道:“我是問你為何別人寫得我寫不得,你扯這麽多幹麽?”

風魂笑著走了過來:“想必寫在牆上是要收錢的吧?也罷,你如果寫得好,我就幫你付錢,如果寫得不好,你就自己去把它洗個幹淨,也省得你的‘寶墨’在這洞庭湖邊遺臭萬年。”

“好。”青衫文士大約是覺得自己被人看不起了,勃然大怒,也不再去理老板,就這樣往牆上寫去。

風魂也不管他,隻是轉頭看向酒樓老板,笑道:“你這生意倒是做的好。”

酒樓老板道:“好說好說。”

風魂道:“隻是就算收了錢,這牆還是有被人塗滿的時候,到那時你不就再賺不到這份錢了?”

“這個公子爺倒不用擔心,”酒樓老板低聲說道,“像這樣的文人雅士大多都是來了就走,我隻把其中最好的幾首留下,其它的洗了就是。就算真有客人回頭也不妨事,我就說其他客人嫌他寫的字醜又或是作的詩差,公子試想,這世上有幾個王羲之,又有幾個曹子建?這些讀書人最好哄弄,酒喝多時覺得自己的文章天下無雙,清醒之後又覺得自己寫的東西不堪入目,我這樣一講,又有幾個客人敢說自己作的詩詞獨步天下?”

風魂搖頭失笑。

這時,那文士已在牆上寫完了,隱娘見師父正和酒樓老板說話,於是自己也走了過來,看著那青衫文士寫的詩句輕聲念道:“曉入瑤台露氣清,坐中唯有許飛瓊。塵心未盡俗緣在,十裏下山空月明。”

她念得有如黃鸝,清婉動人,風魂倒聽得嚇了一跳。

許飛瓊的名字怎會好端端的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