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香鬱烈,祥雲滿庭。
王妙想落在萬年峰上。
一座宮殿座落在峰頂,金碧輝煌,令人眼花瞭亂。
王妙想在九嶷山上住了這麽久,以前還從來不知道這萬年峰頂有一座天帝宮。
她踏著祥雲來到宮前,緩緩進入其中。
大殿之上,紫光夫人與王母娘娘早已等候在那,此外還有王母娘娘最小的女兒太真夫人、西天女護法摩利支天,以及魏存華魏夫人與九嶷山女仙官魯妙典。
紫光夫人與王母娘娘一同站在殿上,摩利支天乃是西方佛教的菩薩,算是請來作個見證的客人,自然也立在旁邊。太真夫人與魏夫人則是站在白玉階前,而魯妙典雖也是個女仙,卻隻是地方神靈,若不是王母娘娘等人今日湊巧用到九嶷山,她便連王母和魏夫人的麵也難見上一回,自是持著偃月金鈴守在殿下小心翼翼,不敢發出聲音。
王妙想拜倒在地,向紫光夫人與王母問禮。
紫光夫人冷然道:“就隻來了你一人麽?”
王妙想道:“我等與令郎為敵的幾人中,飛瓊從一開始便是受王母娘娘之命,萬事都聽我吩咐。風公子和他的兩個女弟子之所以進入妖靈界中,也不過是在尋我而已。不管是什麽樣的過錯,妙想都願一身承擔。”
紫光夫人冷笑:“你將‘過錯’二字說出,可是覺得你自己並沒有錯,錯的不過是我這個縱子行凶的老太婆?”
“妙想不敢,”王妙想道,“妙想以戮仙劍舞在一日間誅殺了數千條生命,其中也盡有受令郎要挾而不得不聽從於他的無辜之人,更何況修道之人理當給人留下生機,那些人就算今生為惡,來生亦有可能行善積德,我卻連他們的魂魄也斬了去,數千條生命因我心中一念而魂消魄散,便是我自稱無罪,上天又豈能容我?”
紫光夫人哼了一聲,其他人都沉默不語。
王妙想道:“隻是我雖罪在不赦,卻還請夫人能放過其他人,妙想願領千刀萬剮,以消夫人喪子之痛。”
她正襟跪坐,右手一翻,從衣袖中取出一柄鋒利的小刀。
魏夫人等心中一驚,紫光夫人亦是動容:“你想做什麽?”
“三魂營骨,七魄侍肉,胎靈錄氣,數滿飛天。”王妙想淒涼一笑,“妙想願自散三魂七魄,以解夫人心頭之恨,隻請夫人莫再為難他人。”
話一說完,她竟持刀一節節從左手開始削起,從指頭到手腕,再沿著手臂一寸寸削上去,殘肉與碎骨一塊塊落在地上,讓人觸目驚心。
魯妙典掩著口,身子一軟便跪倒在地。
削完手臂,王妙想將刀一轉,竟削下了膝蓋。她已是臉色蒼白,疼得全身發顫,卻仍咬著牙一點一點地割去。
紫光夫人怒道:“你以為這樣子我就會放過其他人麽?”
王妙想忍著痛道:“妙想隻能做到這種程度,若是妙想魂飛魄散之後,夫人依舊心懷怒氣,那妙想亦是毫無辦法。”
她將手一剜,竟連自己的眼珠也挖了下來。
魏夫人等人故然看得不忍,卻不知紫光夫人亦是心中震驚。紫光夫人看著渾身是血卻仍然一刀刀地割下去的王妙想,竟仿佛見到了一萬多年前的某個畫麵。
當時,有一個美麗女人也是這樣,一刀刀地削下自己的骨肉,散盡自己的三魂七魄。
依稀間,那個女人痛苦的聲音從她的內心深處想了起來:“娘,我已不想再這樣肮髒地活下去,這被九哥碰過的身體,我也不想再要它……”
一刀。
又一刀。
王妙想已因為那難以忍受的劇痛而咬得牙齒碎裂,卻仍然沒有停頓。她已一寸寸地削去了自己的大腿,割下自己的耳朵,剖開自己的小腹……
“住手!”紫光夫人大喝一聲。
那已無法讓人看出是誰的血人頓在那裏。
紫光夫人不停地喘著氣,早已刻意去遺忘的往事一幕幕地浮現在她的眼前。
她深吸一口氣,冷笑道:“候瑤瓊,可是你教她這麽做的?”
王母娘娘長歎一聲:“姐姐,妙想是我身邊最看重的幾個女仙之一,她落到這個地步,你以為我又不難過麽?我又怎會忍心讓她用如此痛苦的方式死去?”
“你不要在我麵前裝模作樣。”紫光夫人怒叱一聲,她看著殿下的血人,冷冷道,“好,我便看你能夠做到什麽程度。你若真能以削骨碎肉的方式散盡七魄三魂,我就放過其他人。若是你在散盡魂魄之前就昏迷或者死去,我不但要將你的魂魄打入九幽,而且絕不會放過其他人。”
那血肉模樣的女仙發出虛弱的聲音:“多謝……夫人成全……”
她又一刀刀地割著。
魏夫人等心中難過,轉頭不敢再看。王母娘娘一臉肅穆,誰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麽。
西天女護法摩利支天念一聲“阿米陀佛”,卻仍是神情輕雅淡然,手持蓮花站在那裏。
紫光夫人的心中越來越亂,渾身是血的王妙想在她腦中已不知不覺和她女兒的身影重疊了起來,使得她不得不閉上眼睛,渾身發抖。
眼前的這一幕與她女兒當年慘死的情形,實在是太過相似了。
這時,王母娘娘朝摩利支天暗中看了一眼。
摩利支天微微一笑,手中蓮花閃過青光,朝王妙想悄悄照了一照。
有什麽東西被攝入了她的蓮花之中。
常行日前,日不見彼,彼能見日!
能令有情在道路中隱身!
摩利支天乃是極樂世界裏能隱一切身的隱身菩薩,她將王妙想的其中一魂一魄偷偷藏在蓮花之內,竟連紫光夫人也沒有發現。
王母娘娘這才向紫光夫人說道:“姐姐,妙想她就算有錯,也不該受這自削千刀之苦,姐姐何不容她就這樣去吧?”
紫光夫人睜開眼睛,見到王妙想的慘況,心中終於軟了下來,冷冷地道:“你想怎麽做便怎麽做吧。”
王母娘娘踏下白玉階台,道:“上悖日月之明,下爍山川之精。凡人都以為神仙好做,卻不知仙家逆天奪壽,最是苦苦煎熬。妙想,你朝謁精誠,修學勤篤,卻仍落得如此下場,心中可有怨恨?”
王妙想的聲音幾乎難以讓人聽清:“凡人數十年截,仙家上萬年,其實……其實都隻是一輩子而已。我隻怨自己臨到死時……才發現自己這一生沒有好好活過。”
王母娘娘問:“難道你就不怨恨他人?”
王妙想淒涼道:“明明是我自己做得不夠……又怎能去怪別人?”
王母娘娘歎道:“真是個癡兒!”
袖子一拂,罡風刮過。
王妙想元嬰盡碎,魂魄消散,立時死在那裏。
魏夫人與太真夫人心中揪痛,魯妙典更是哭了出來。
紫光夫人亦是沉默不語,她讓王母娘娘想怎麽做便怎麽做,其實已是有放過王妙想,讓她能夠轉世投胎的意願,誰知王母卻仍然讓她形神俱滅。
紫光夫人心高氣傲,自然不能說自己其實已經心軟,更不能去怪西王母,隻是心中歎息:“阿威雖然是死在這孩子劍下,但說到底,那也是他自做自受。我為了替他報仇而逼死了這孩子,但這孩子……其實卻跟月兒一樣可憐。月兒雖然不是我的親生女兒,但我好歹也從小將她養大,當成親生女兒一樣看待。她會被阿威害到那種地步……其實我也有錯。”
她本有九個兒子,一個義女,其中六子在仙妖大戰時已經死去,從小收養的女兒也在一萬多年前自戮而死,現在連最小的兒子也死在妖靈界中,偏偏又知道與其他孩子相比,這個小兒子的死根本就是罪有應得。
她一時心灰意冷,便欲拋下一切,回自己的勾陳宮去。
就在這時,外頭響起風雷之聲,紫光夫人麵色一冷:“什麽人敢未經我的允許,擅自闖入這天帝宮?”
魏夫人與太真夫人愕然地對看一眼,王母娘娘也是心中疑惑。
一道紅光直掠進來,現出一個穿著紅衣的女孩,與一個心急如焚的青年。
那青年看到地上的血人,怔了一怔,卻又很快將視線轉向其他人。他沒有找到想要找的人,立時踏上前去,緊盯著紫光夫人與王母娘娘:“妙想在哪裏?”
王妙想就在他的腳下,他卻已認不出來。
殿內一片寂靜,紫光夫人冷哼一聲,王母娘娘與魏夫人等盡皆沉默不語。
風魂見到她們的樣子,心中的不祥越來越重,他猛然醒悟過來,低頭看向地上的血人。心裏雖然在告訴自己那不可能會是王妙想,然而其他人的反應顯然已經在說明,那就是事實。
他彎下腰,不停地喘著氣,那滿地的豔紅在他的眼中不斷地旋轉、旋轉,轉得他頭昏眼花。
他的眼中滿是瘋狂和絕望。
“去死!”他大喝一聲,如瘋子般持劍衝向紫光夫人。
那是王妙想的飛雪劍。
紫光夫人眼中寒意一閃,正要出手,魏夫人卻先一步擋住風魂,歎道:“風公子不可無禮。”
也不見魏夫人如何動,一道劍光便已閃過,將風魂擊得跌飛。
然而風魂搖搖晃晃地持劍站起,再次衝來。
“師父,我來幫你。”紅線亦是滿臉怒容,身子一躍,和著劍光直掠而來。
魏夫人想要出手攔下他們,紫光夫人卻發出一聲冷笑,伸出手指輕輕一彈。風魂與紅線立時有如斷線風箏一般,噴血拋飛,撞在牆上。
魏夫人本是有心保全風魂和紅線,趕緊用傳音之術悄悄向風魂說道:“風公子,你們若是也死在這裏,妙想所遭受的苦難豈不是白費了?她若是知道你……”
“住口!”風魂大喝一聲,再次搖墜地站起,一步一步走向紫光夫人。
那通紅的眼睛裏滿是血絲。
紫光夫人益發冷笑,踏前一步。
王母娘娘卻低聲說道:“姐姐,你剛才已親口答應,隻要妙想散盡魂魄,你便會放過其他人。”
紫光夫人冷冷地道:“我雖然想要放過他,但他卻是不肯放過我。難道我應該站在這裏任他宰割不成?”
風魂如何不知道自己絕不是這混元得道的金仙對手?但此時此刻他已顧不了那麽多。他強忍著身體與心靈兩端的巨痛一步步走上前去,竟然還一邊帶笑一邊罵道:“你這個賤婦,活該你死老公死兒子,我操你MB,操你……”
他一心想陪王妙想死在這裏,竟連二十一世紀那些不堪入耳的“國罵”都一一罵了出來,這些“國罵”不是問候別人的祖宗便是問候女性的某個部位,低俗肮髒,讓殿內的女仙盡皆皺起眉頭。
“好,好……”紫光夫人已是氣到極點。
風魂失心瘋般地大笑:“我要操你你還說好?你他媽的比妓女還不如……”
紫光夫人大怒,立時一掌擊去,罡風擊在風魂的胸口,傳來骨頭碎裂的聲音。
風魂居然還站在那裏,退也沒退上一步,隻是一邊咳血一邊大罵。
紅線見到師父模樣,竟也不顧一切地再次衝上前來,劍光往上空一衝,再直折而下,閃電般刺向紫光夫人。
西天女護法摩利支天輕歎一聲,手中蓮花現出寶光,將紅線的劍光接了下來。
紅線的劍光雖被接下,天帝宮的頂部卻已被她的一劍之威破開大洞。
“這可是你們自己找的。”紫光夫人目光森冷,她將雲袖一拂,一道強勁的氣旋把風魂和紅線同時卷住。
王母娘娘皺眉:“姐姐……”
“放心,我不會讓他們死的,”紫光夫人飛出天帝宮,“我會讓他們想死也死不了。”
她飛到山腰,將手一抖,風魂和紅線一同跌入山穀之內。
一條天水泄下,將他們淹在其中。天水越聚越多,漸漸地凝結成冰。
王母娘娘帶著魏夫人等飛到紫光夫人身後。
魏夫人和太真夫人還沒看出紫光夫人是在做什麽,王母娘娘卻知道風魂和紅線已被紫光夫人用涯垠之氣封住,除非風魂和紅線自已有本事從裏麵脫困而出,否則誰也無法將這冰湖擊破。
冰湖之內,風魂掙紮了一陣,漸漸地也冷靜下來。他抓住紅線,將她抱在懷中,淹沒他們的天水越結越硬,讓他們幾乎無法動彈。風魂抱著紅線,心中難過,想道:“妙想姐姐已經死了,我就算陪她一同死去也是心甘情願,隻是不該連累紅線……”
他低下頭吻住紅線,並用太乙白玉輪將自己的元陽度進她的體內。兩人的精神在這一瞬間連接起來,彼此相應。
他通過心靈呼喚道:“紅線……”
“師父!”
“我們已經出不去了,”風魂告訴她,“都是我害了你。”
“師父,”紅線的聲音隱隱帶著哭泣,“我知道你為了妙想仙子的死心中難過,但、但是你不能就這樣離開我和靈凝。不管你去哪裏,我都要跟著你,就算是死也要跟著你。”
風魂心中苦澀,他緊緊抱住紅線,用意念告訴她:“從現在開始你什麽都不要再想,靜思去慮,把整個心靈都化成內景。總有一天我會帶著你一同離開這裏,你信我麽?”
“我相信……我相信你,師父!”
紅線的聲音開始消失,連心跳也慢慢緩了下去。
風魂也閉上眼睛,讓自己的元陽與紅線的太陰真氣彼此交替流轉。涯垠之氣開始侵入他們的身體,在意識模糊之前,風魂想起了那美麗仙子曾經問過的一句話。
——“萬一你我被迫分開,要到三百多年之後才能相見,你到那時是否還會像現在一樣喜歡我?”
——他問:“為什麽又是三百年?”
妙想,三百年後……我真的還能再見到你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