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公主尋死

“九千歲日理萬機,剛睡著不到一刻,擾了他老人家休息,你有幾個腦袋夠賠!天塌下來也一個時辰後再稟!”突然一人刻意壓低的聲音從內‘侍’省安仁殿‘門’外傳入,謹慎嚴厲,微不可聞,生怕驚擾了房內的人,卻是懷揣著隱藏的好意。

“這…”為難的聲音斟酌猶豫,片刻後,卻是仍未改變主意:“事關公主,九千歲吩咐過小奴,任何關於她的事情都要及時回報,這事不能等,勞煩張常‘侍’還是去稟報一聲,公公定然不會怪罪……”

聲音穿過‘門’縫,直飄到斜對‘門’邊的‘床’榻邊,暢通無阻穿過素‘色’紗帳進入,但已幾不可聞。

裏麵本剛剛睡著的蘇朝恩睜開了眼,看向紗帳外立著的恭敬人影,動了動幹癟瘦白的老邁嘴角:“傳他進來,五郎!”

立著的男子聞言,施了一禮:“是,幹爹!”轉身去往殿外。

片刻後,帶著外麵說話的小奴進入。

蘇朝恩已然穿著中衣坐在‘床’頭飲茶,滿頭白發一絲不苟地整齊束成發髻,渾濁年老的眼睛卻是透著永遠不減的晦暗威戾,這是他前半生的卑微‘混’合後半生的高高在上而形成的獨特神韻。

小奴跪在他麵前,見到他從茶蓋下望向他的如此眼神,麵上浮現畏懼的忠誠立即道:“回稟公公,公主不久前不慎失足落入太清池,宮人救上來時仍有鼻息,已無危險,禦醫正在診斷查看是否有其他問題。”

蘇朝恩臉上的晦暗被一陣突然浮現的怪異笑意驅散,卻看起來更讓人覺得古怪可怖,不知是苦笑還是有所‘陰’謀,他轉看向旁邊的紫衣男子,放下茶杯:“公主尋死多少次了?”

男子對上這意味不明的滲人笑容,粗略算算,啟‘唇’出聲,聲音如泉水流動般動人心弦:“算上這次,剛剛好十五次。”

蘇朝恩臉上笑意又突然散去,轉而將茶杯放在‘床’頭的托盤上,不輕不重的力道,讓肅寂地殿內回響起了清脆的瓷器碰撞聲,令人不由得屏息,聲音消失後,他抬眸望向窗邊,視線微微恍惚,似乎穿過光線陷入了什麽重要的回憶中:“十五次……先皇臨死前曾命老奴照顧好公主,如今公主卻不愛惜自己‘性’命,勸阻無用,如何能讓先皇瞑目,我實在有愧於先皇……”

男子正立在‘床’邊為空了的杯內重新斟茶,聞言出聲勸慰道:“幹爹輔佐今上,孜孜奉國,為朝廷內外諸事殫‘精’竭慮,先皇地下有靈,必然深感欣慰,至於公主,幹爹照顧得無微不至,這十五次尋死,無非是公主孩子心‘性’,閑著無事,變著法子折騰身邊奴才們玩樂罷了,幹爹切莫掛懷。”

蘇朝恩聽罷收回視線看向他,他的麵容依然赤誠孝順,恭順的眸中是‘洞’察世事的體貼,他從小撫養,一手教導大的孩子,一如當年那件事未發生前他對著自己,不由抬手在他肩頭按了按,歎息一聲:“你恨幹爹殺了她麽?五郎?”

突然這一句與之前所論風馬牛不相及的話,男子斟茶的手一怔,已是忘記了他口中的她是誰,半晌後才想起來,眸底驟然‘波’濤湧動最後卻是又全部歸於平靜,低頭放下茶壺,雙手捧著茶杯端給他:“我以為這世上當真有‘女’子不嫌棄這半殘之軀,‘交’付真心,與孩兒兩情相悅,原來不過是癡心妄想,倒險些中了她的‘陰’險計策,害了幹爹,讓那幫‘亂’臣賊子得逞。”

聽到這裏,蘇朝恩接過了茶杯,他微頓了下話音,見他衰老帶病卻仍然‘操’心不能對他放心的眸光,略顯‘陰’柔的麵上痛‘色’一閃而過,慚愧撩起錦袍下擺跪下伏拜在地,嗓音沙啞道:“五郎愧對幹爹養育教導之恩……”

蘇朝恩聞言輕輕歎息一聲,騰出一隻手來輕拍了拍他的肩:“誰都有年少錯信他人的時候,起來吧,不必自責。你要記住,世人眼中,宦官是卑賤的,生來就是伺候他人的奴才,永遠不會被正眼相待,除非你能掌控他們的生死和榮華富貴。為父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等我死後,現在的一切都是你的。如今你徹底看清,為父日後也能放心‘交’給你。”

“幹爹!”男子震驚,刷得急抬眼道,“孩兒從未……”

“我隻有你一個兒子,”蘇朝恩笑聲打斷了他的話,“不給你還能給何人!快起來吧!”

說罷端起茶杯,剛想喝,卻見暗紅‘色’茶湯倒映著自己皺紋橫生得瘦老麵容,想起了什麽,又轉向正在站起的他道:“一會兒你代我去看望公主,轉告她,貓雖有九條命,終究有用盡的時候,不知惜命,肆意揮霍,第十次時,不論它本意如何,隻有死路一條,讓她務必為了先皇愛惜‘性’命。”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低,本是平和的聲音,卻是莫名令人覺得寒氣‘逼’人。

男子明白他的意思,拱手領命:“幹爹放心,公主會聽您勸告的。”隨即告退,帶著那小奴離開。

隨後蘇朝恩讓殿內的所有人都下去,端起茶杯輕啜一口,闔住了雙眸,細細品著茶湯沁人的香氣,就在一杯茶都喝完後,忽然啟‘唇’對著空‘蕩’‘蕩’的殿內四周道:“我該殺了五郎麽,我這一生最得意的傑作,我最喜愛的唯一義子?”

“你怎麽知道我已經沐浴完出來了?”一名男子驚訝說著推開了垂落‘床’邊的厚重帷帳,僅穿著白‘色’中衣上了‘床’,跪坐在他身後,輕輕給他‘揉’肩,剛剛沐浴過後,頭發還是濕漉漉的,二人間安靜了片刻,他才道:“相公午膳時已讓五郎服下了九泉追魂散,不出一年就會腸穿肚爛而死,何必還故意問我。我隻管讓相公你快活,其他的都不想過問。”

蘇朝恩聞言放下茶杯,轉向身後,看著他年輕‘陰’美帶著勾人淺笑的眸子,覺得自己也年輕了許多,瘦骨密布褐斑的手指不由按住了他光滑細膩的手,皺紋橫生的麵容浮現笑意,這笑卻是‘陰’戾冷辣依舊,毫無衰老之感:“宮中人的一舉一動都在咱家眼中,自然也包括你。”算是回答了他方才的詫異。

任何人都不準許覬覦他的權力,他最喜愛的義子也不例外。

可惜他終究還是心軟,不忍心看他一夕暴斃消失在身邊。再給他一年的‘性’命,也算是全了他們一場父子緣分。

薰風殿,長風公主寢殿,男子未帶隨從,獨自一人來時,阻止了要宣聲的宮人,徑直進入了寢殿臥房,裏麵正在忙碌得宮婢不料他突然出現,嚇得全部跪了下去,顫抖著身子磕頭:“奴婢們參見公公!”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寧可得罪當今皇上,也千萬別得罪兩個人,一位是內‘侍’□□軍統軍齊國公九千歲蘇朝恩九大王,另一位就是眼前的這位內‘侍’少監---蘇伯‘玉’,蘇公公的幹兒子。

“都起來吧。”蘇伯‘玉’溫和出聲,走到‘床’邊,見‘床’榻上商淩月麵‘色’蒼白,眉心難受地緊蹙,依然在昏‘迷’中,轉頭詢問正寫‘藥’方的禦醫:“公主情況如何?”

禦醫急忙對他拱手施禮,一五一十道:“公主身子自小留下了病根,受不得寒氣,雖是夏日也搶救及時,但落水終究是受了些風寒導致昏‘迷’,並無危險,一會兒驅寒湯煮好了,讓公主飲下,用不了多久便可醒來,公公不必擔心。”

商淩月恰好就在他說話時醒過來,本以為這次終於能死成功了,卻不料又聽到了“公主”、“公公”這些詞兒,還有熟悉而篤定的禦醫的聲音,就是化成灰她都聽得出來的嗓音,瞬間覺得心肝兒脾肺膽都絞在了起來,恨不得把身底下的‘床’榻錘個稀巴爛。

哪個該死的‘混’蛋又救了她,她非把他剁成‘肉’醬不可!她不過是想死,怎麽就這麽難呢!

禦醫的話音剛落,蘇伯‘玉’便看見‘床’榻上商淩月麵‘色’扭曲,還夾雜著一絲被隱藏得極深情緒,無法分辨出是什麽,若有所思暗閃眸光,隨即平和對殿內所有人道:“你們都退下吧,公主有我伺候。”

“是。”包括禦醫在內,頃刻就全都消失,不知是哪個最後離開的宮‘女’,還體貼地給帶上了‘門’。

‘陰’魂不散得蘇伯‘玉’!他怎麽又來了!每回死不了醒來,他都會來探視,說些聽不懂的廢話,說話時的那個眼神兒,那叫個‘陰’險詭譎,好像從她身上看出什麽秘密來似的,直看得她慎得慌,商淩月思緒從未死的鬱結失落中回轉,趕緊全神戒備,小心聽著他的動靜。

蘇伯‘玉’看出她的不安與緊張,不止不幫她紓解,反而向‘床’邊走了一步,腳尖緊挨‘床’榻邊,視線直直垂落在她麵上歎息了一聲:“公主這已是第十五次故意尋死卻未能如願,您可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尋死是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