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因為年老,身上已經長久的受著病痛的折磨,所以雖然貴為一國之君,過的日子其實卻並不是真的那樣暢快無憂。

葵陽君坐在齊王身側,親自給齊王斟著酒,服侍他飲下去,眼角卻看著階梯下隔著數重人群的蘇北,看他笑容慵懶,心不在焉的被圍在一眾貴族間,插科打諢。

耳旁傳來齊王喑啞卻高昂而帶笑意的聲音,“柳兒,再給寡人斟上一杯。”

葵陽君柳慕微微的側了頭,對著齊王,嫣然而笑,口中稱道:“王上今晚好像很開心啊。”

齊王的手按上柳慕舉壺斟酒的手,用力的按著,卻不見力道。

柳慕瞥了一眼覆在自己手上的大掌,手指的關節很粗,卻被包裹在一層幹薄而細滑的皮膚下,像是隨時準備著破皮而出,卻隻是永遠的準備著,因為其實內裏早已失去了暴動的力量。點點的褐色斑跡並沒有因為常年精心的保養而有所退縮,相反的,那種在白皙的皮膚上毅然進軍的姿態反而讓人見出其中一往無回的蒼老來。

柳慕倒了酒,抽回自己的手,掩在袖中,偷偷的握成了拳,指腹所處一片堅硬,那是長年累月持劍苦練的結果,隻可惜他手中的劍卻從來都沒有能夠出現在戰場上,盡管他手中掌控著齊國最為強大的一支軍隊。齊王仰頭飲了酒。柳慕便向遠處蘇北所在地位置瞟了一眼,豔若桃李的少年微帶怒容的跪坐在他的麵前,他隻兀自笑著,眼中帶著寵溺和疼惜,毫不掩飾的,卻又在少年將目光從他的麵上調走時。露出一絲晃動地憐憫來。他起了身,少年錯愕後沉思著,沒有看到他回過頭望他的一眼。他也似乎本就沒有要他看見的意思,隻極快的望了一眼,便又轉過頭。一臉狩獵興致似的找了人前去搭訕。

杯子被置在幾麵上,發出輕響,柳慕便又伸了手,自發地前去斟酒。雖然掌內滿是硬繭,但手型完美,手背處的肌膚也白皙細嫩。不知羨煞了多少齊宮貴女,她們卻不知,他心中倒更情願自己沒有這樣的一雙手。畢竟,其實也沒有什麽好的,終究不過是得了君王的一聲抱怨,說他掌上的硬繭有些磨人罷了。

酒已斟了,齊王卻再沒有喝,他隻搖了搖頭。笑容中滿是醉意迷離,“不行了。寡人是不能再喝了,再喝寡人可就要醉了。”

柳慕想笑,想要告訴齊王其實您早就醉了,醉了多年,一直都沒有醒來。然而嘴角輕翹地時候。他卻隻道:“王上哪會醉呢,您千杯不醉。”

沒什麽誠意的恭維話卻惹得君王大悅。上來便搭著柳慕的肩要將他攬在懷裏。大庭廣眾,眾目睽睽。

一個內侍卻走了上來,輕喚了齊王一聲,兩人之間交換了一個曖昧而心照不宣的眼神。齊王便止了動作,改為撐住自己的額頭道:“唉,真的喝得太多了。”

內侍便像排演好了似的道:“要不要小人扶王上回去歇歇。”

齊王點了頭,連道:“也好,也好。”

然後便宣布眾人,說“寡人疲憊,諸君自樂。”

眾人施禮相送,齊王被扶著走了,柳慕沒有挽留,也無相送,隻一直呆呆的坐在原位,眼角瞄著階下。反正齊王也同他一樣心不在焉,不會在意他地眼角還瞄著誰的影子。扶著齊王回去地那內侍有些眼生,仔細想想卻又好像是王後的內侍,柳慕冷笑了一聲,自那女人生完孩子,不是早就不在意有沒有君王伴寢了嗎。是啊,漂亮的女人年華正好,若不是為了生存和權勢,哪個願意去侍奉一個垂垂老矣的枯朽之人呢?

蘇北像是逮上了那滿麵油滑的小子,竟一徑地聊起了沒完。也可憐那小子一臉地驚疑相伴,大約是在揣測麵前的這人是不是要算計些什麽,卻又根本不肯給自己一個逃開算計地機會。

柳慕自斟自飲的將餘下的酒盡了,扭頭卻看見齊王身邊一個熟悉的內侍探頭探腦的隱在一邊。

柳慕招了招手,要他過來,問道:“王上不是回去了嗎?還過來這裏做什麽?”

內侍一臉驚愕,道:“王上回去了?怎麽可能?”

柳慕笑道:“那大約就是去了王後那裏了吧。”

內侍遲疑了一下,不欲再說什麽,就打算下去。

柳慕覺得奇怪,便問道:“有什麽不對的嗎?”

內侍回道:“王上……他今晚要了趙國新進送來的一位姑娘侍寢,那姑娘一直等在宮中,王上卻一直沒有回去,所以姑娘的保姆急了,打發小人過來看看……”

柳慕失笑,道:“你若有膽子的話,便到王後那裏去看吧。”

內侍遲疑了一下,退了。未料半晌後,卻又回來,神色驚疑的湊在柳慕的耳邊道:“大……大人,小人剛剛去了黎闔宮……”

柳慕大笑,道:“你去了黎闔宮?那保姆究竟給了你多少錢財,竟把你的膽子撐得這樣大了?”

內侍結結巴巴的道:“不是,不是,大人。”

柳慕點頭笑道:“好吧,好吧,你去了黎闔宮,然後呢?王上說今晚由王後侍寢,而那趙國美人就由我代勞了嗎?”

內侍猛搖頭道:“不,不是,而是……我沒能進到黎闔宮中。”

柳慕有點不明白的道:“哦,那你又來找我,是要幹什麽呢?”

內侍湊在柳慕耳邊。低聲道:“小人沒有進去,是因為小人發現黎闔宮外現在聚集了大批地侍衛,而且小人還看到像是……像是有幾個男人偷偷摸摸了進了黎闔宮了。”

柳慕愣怔了片刻,眼睛直直的看著內侍。

內侍的視線毫不閃避,滿麵惶恐而真誠的道:“小人所說句句屬實。”

柳慕沉思了片刻,起了身。帶著內侍沒有驚動任何人的走出了大殿,要了門外侍衛的佩劍,然後直奔王後地寢宮黎闔宮而去。

黎闔宮外,看起來一切正常,並沒有大批的侍衛聚集在一起。柳慕站了片刻。眼神尖銳的盯著內侍,內侍的樣子看起來也有些著慌,口中卻仍堅定的道:“小人不敢隨便亂說地,小人剛剛真的看見……不,不然,大人您先去跟宮中的侍衛總管康大人說說。要……要是有什麽差錯,您來要小人的命好了。”

柳慕閉了閉眼睛,他的腦子因為飲了太多的酒而有些渾了。可是內侍話中地意思他卻明白,王後的殿內,常理之下是絕不會聚上大批的侍衛的,更不可能有男人可以隨意的進入。若果真的發生這樣的狀況,最有可能的解釋自然是王後要圖謀不軌。而今,王後地內侍將王上不知引到了哪裏。而又有人聲稱見了侍衛聚集這樣異常的情況,不能不說是有些疑點。然而。如果這隻是一個陷阱呢,一個引他上鉤地陷阱,他就這樣拿了劍要去王後的宮中查看,若是什麽異常都沒有的話,豈不是在自己找罪嗎。也許他就該去把內侍總管找來。把眼前的內侍往他麵前一放。其他的便再與他無關,他該馬上出宮去。離開了這裏,不論發生什麽狀況,他都可以保證主動權是在他地手中。更何況,如果王後真地選在了這樣的一個日子發難,那麽就算他此刻進去撞破了一切,又能有什麽用處嗎?他也不過隻是一個人罷了。他該離開這裏地。可是,侍衛聚集,若沒有侍衛總管的協助,在這宮中誰敢去拿這些宮中的侍衛當槍?而且也許他是真的醉了,他突然很希望這根本就是一個針對他而設的陷阱,他很想知道,就算他拿著劍衝進了王後的寢宮,那又能如何?

柳慕的心在瞬間安靜下來,一片混亂的卻經過刻意壓抑的呼吸聲卻傳入了他的耳朵。柳慕的麵上不動,心內卻確定,這黎闔宮的周圍確實是藏了些人的,隻是不知道他們藏來要做什麽罷了。

柳慕輕輕的笑了一下,上前扣了扣殿門。

殿門打開,柳慕閃身而入,讓前來應門的侍女吃了一驚,口中隻來得及喊了一聲“大人!”

柳慕提著劍走到院內,驚叫響起了一片,王後急衝衝的迎了出來,厲聲問道:“葵陽君,你好大的膽子,深夜闖我的寢宮。”

柳慕笑了一下,道:“我是來找王上的。”

王後道:“王上不在這裏。”

柳慕笑道:“剛剛可明明是你的內侍把王上接走的,他怎麽可能不在?”

王後的神色變了一下,口中卻堅定的道:“我確實有讓人去請王上過來,但不知為何他一直未到,我也正奇怪這其間出了什麽變故。葵陽君大人卻是急著見王上,不如同我一起在宮中找找。”

柳慕冷笑了一下,道:“那倒沒有問題,不過我要先到夫人的寢宮前去找找。”

王後神色陡變,伸手便攔,柳慕哪裏管她,徑自便往裏去了。

王後驚聲尖叫,讓人攔住柳慕,幾名侍衛上前,卻被柳慕一劍擋了回去。然後大批的侍衛便從宮外湧了進來。

尖叫更盛,柳慕冷笑一聲,持劍擋開所有上來的侍衛,徑自向王後的寢宮移動。到達寢宮門前時,柳慕一劍劃在一個擋在他前麵的侍衛的身上,然後推門進入寢宮。寢宮內紗帳翻飛,一身白衣的楚言倒在榻上,身姿柔軟,麵色潮紅。

柳慕愣怔了片刻,然後了然,上前抱起楚言。

屋外已經大亂,越來越多的侍衛湧進黎闔宮內,卻倒是已經不再動手了,隻是吵吵嚷嚷的像是誰都搞不清楚狀況。

柳慕抱著楚言走出寢宮,竟也沒人來攔,來到黎闔宮的殿門卻正撞上齊王被內侍扶著進來。

齊王見到眼前的情景,麵上一紅一白。

柳慕心中冷笑了一下,口中卻道:“王上,臣下聽人密保王後幽禁了楚言姑娘,不知欲行何事,為怕楚言姑娘有失,冒然闖入後宮,還望王上見諒。”

齊王囁嚅了半晌,口中稱道:“是這樣啊,是這樣啊。那麽愛卿就趕緊把楚言姑娘送回去吧。好好安撫她一下,說寡人一定會嚴懲王後。”

柳慕嫣然應下,抱著楚言出了殿門,門外早已不見了帶他過來這裏的那內侍的影子。

行到齊宮的宮門處時,一輛馬車停在柳慕麵前,蘇北臉上帶笑的探出身子,道:“柳慕兄好,還是讓我把楚言姑娘給送回去吧,如何啊?”

柳慕表情有些呆滯的將楚言遞到了蘇北懷中,看他將楚言在馬車中安頓妥當。

馬車遠去,柳慕呆立了片刻,知道自己是被人拿來當了槍使,可是終於也隻是釋然一笑,乘著夜色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