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餘波(2)
唐鑰進房來的時候,瞿凝正和還沒離婚的雲夫人薑娟說著些什麽。
她含笑掃了一眼唐鑰,點了點頭算作招呼,卻沒像之前那般,殷勤的站起身來拉了她的手坐到自己身邊。
唐鑰有些怯生生的自己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瞿凝和雲夫人說話,從內容到態度,半點沒對她遮遮掩掩,十分坦蕩。
唐鑰卻聽她們的對話聽得有些咋舌。
“雲師長大勢已去,外頭物議紛紛,就算是有人想要救他,也救不下來。”瞿凝如是說道。
這個有人,意有所指。
薑娟並不十分明白,不過她知道,雲師長本身一直卷入了一些政治的角力,而女色上頭的汙點,在那些人要去刻意搞他的時候,就變成了最好的籌碼。
瞿凝瞧著她依舊有些半明不明,笑道:“按照咱們少帥的說法,他牢底坐穿,指日可待。”那姓雲的被女色迷昏了頭,什麽事兒都依著那林小姐,讓她給他做翻譯,讓她給他牽線搭橋,讓她掌管家裏的錢財,而那林小姐到底是個軟弱女人,窩裏橫就厲害,真到了要緊要慢的關頭,卻隻想著自保,不管雲師長的死活了。
這一交代,證據嘩啦啦的抖出來,那姓雲的能保住一條命就算不錯了。
“隻有一樁事,你得自己思量著,”瞿凝仔細的看了看薑娟身上的衣服:瞿凝其實心腸不硬,但雖覺得薑娟可憐,她還是半點沒接濟對方,救急不救窮,她可不想養出個廢物來。不過,薑娟的生活是真的艱難,雲師長那邊對她的撫養費,是一早就沒在給了,薑娟的日常花用,是靠她自己勉強做點兒繡活來維係的。
瞿凝去取了單子過來,眼中浮起了一抹淡淡的憐憫,看了一眼薑娟道:“別的關係到政務的我就不給你看了,這份單子,卻是雲師長送給林小姐的東西。你且瞧瞧。”
薑娟呆呆的接過來,看著上頭琳琅滿目的列表,眼中漸漸浮起了恨意。
她攥著單子的手都在輕微的顫抖著:“我嫁給他快十年,當初家裏許婚的時候,他給我的也不過是二十幾塊銀元的聘禮,那些東西,就是最艱難的時候,我也沒想過要拿去換錢……”
多少次朝廷的圍剿逼得她東躲西藏,躲在地窖裏,兩三天隻有一碗水喝,餓的感覺胃都在灼燒。那麽艱難的日子,是她一個人扛過來的。
那林小姐,又做了什麽?
如今這單子上的任何一件,都比他送過給她的全部要貴的多!
憑什麽?
瞿凝瞟了她一眼:“我要跟你說的,就是這樁事。你要跟姓雲的離婚,算起來,竟是這麽多年來的第一樁。若你隻是想要個‘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歡,各生歡喜”,那這判離,應該會很快,畢竟姓雲的進去了,他又是過錯方。”她微微湊近了,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但你甘心麽?最艱難的日子,是你為他熬過來的,現如今你什麽也沒做錯,卻要淨身出戶,你已經沒了最好的年華,日後的生活,你要如何保障?姓雲的大部分的家產都會充公,但總有例外,你難道不想爭取這部分麽?畢竟這些,是你應得的補償。”
薑娟豁然抬頭,那目光灼灼,像是看見了新大陸。
“少夫人,”她舔了舔自己幹澀的嘴唇,聲音一字一頓的帶著艱澀,但漸漸流暢起來,顯然是下定了決心,“您怎麽說,我怎麽做。反正再壞,壞不過我曾經想去自殺的那時候了。”
瞿凝深深看了她一眼:“哪怕這個尋求公正的過程會曠日持久,甚至你可能會背負巨大的壓力,被一堆人唾罵?”這是可以預見的。那些腐儒,那些保皇黨,那些守舊派,甚至一部分隻知道“三從四德”的女人,會唾罵乃至恨不得將薑娟除之而後快,甚至哪怕是在法庭上,法官也未必會公正---畢竟現在的法官,還是男人。現在的法律製定者,也還是男人。
薑娟重重的搖了搖頭:“我並不害怕那些。”她的眼眸漸漸亮了起來,“您在告訴我‘華夏婦女權益保障會’的時候,我就已經明白了。您真正想幫助的,並不隻是我一個人,而是更多的,還處在蒙昧和睡夢裏的女人。我隻是不想……更多的人,再經曆一遍我曾經經曆過的那種絕望,我隻是想,當未來有像外子那樣的男人再想拋棄自己妻子的時候,他們能三思而後行。”
瞿凝終於笑了,點了點頭:“那你把這本約法裏有關婚姻的部分拿去抄錄好了,背熟了,我們再來討論離婚的下一步吧。”
薑娟依言拿了厚厚的約法走了,瞿凝這時候才叫人來上了茶,輕飄飄看了一眼唐鑰:“三妹妹今兒個怎麽來了?”口氣淡淡的,一派溫和,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唐鑰卻偏偏感覺到了她溫和底下的疏離。
她咬了咬嘴唇:“嫂嫂,你別惱我了好嗎?我……我今兒個是來道歉的,那天我回去反複思量了,我也覺得我自己做的大錯特錯。嫂嫂,我隻是……”她欲言又止。
瞿凝深深望了她一眼,心底卻愈發失望。
這個三妹妹,什麽時候才能長大?什麽時候才能像個大人一樣成熟起來?
唐鑰要是真覺得愧疚,真覺得對不起她,一早就該來道歉了,她們之間並沒有血緣的維係,這本身就要疏離一層。畢竟,隻有直係血親,可能才會一再的,無條件的去包容和原諒一個人。
“三妹妹的歉意,其實不應該對我來說,”瞿凝輕歎一口氣,眸光溫和但疏離淡漠的看著她,“我那天就對你說了,我到底是個新來的外人,你不信我真的不要緊。所以,其實這也沒什麽可以道歉的。但你得想想,你說出這家裏沒一個人能信這樣的話,要是被疼愛你的哥哥知道了,他得有多傷心多難過?你哥哥可是親口對我說,日後為你挑選婚事,不會以利益為重,第一是要你自己中意。”
唐鑰神色一震,喃喃道:“哥哥也會難過麽……”
瞿凝瞟了她一眼,心裏愈發覺得無奈起來:唐少帥怎麽會不難過?他要是真的知道唐鑰心裏連他也一點不信,不過是扮個兄友妹恭的樣子,他怎麽可能不傷心?唐少帥雖然外表傲嬌又冷淡,但他還是一個人。隻要是個人,人心就是肉做的,何況她能看得見,唐少帥這種鐵血男兒,其實反而有一顆格外炙熱的內心。而唐鑰,就是他很在乎的親人。
但唐鑰顯然一點也沒感覺到啊。
可憐的唐少帥,在家裏還真是……一個真正的親人都沒有呢。
瞿凝瞧著唐鑰的神色,心裏卻又浮出了另外一個疑竇:有些事情,總不會是由來無因的。
唐鑰養成了這種誰也不信,膽小多疑,簡直如同驚弓之鳥一般的性子,應該和她過去的經曆有關。但她一個後宅女子,據瞿凝的了解,也沒經曆過什麽大事,唯一可能對她的性格最可能產生改變的重大挫折,大概就是她母親的早逝。
可是唐少帥一早就已經將那些罪魁禍首清出了唐家,按理之後剩下的那些人,該有數年不敢多有動作才對,即便是有動作,也最多是些吃食,份例上的小手段,怕是連排擠她都不敢明刀明槍的。可唐鑰還是被養歪了。這麽說,最有可能的,就是就唐夫人的死,還有些……
瞿凝豁然一驚,渾身一震,她也被自己的猜測給嚇到了:對,隻有這個可能性,才可能讓唐鑰變得像現在這樣多疑多心。否則,她一個年紀小小的女孩子,總會對男性長輩,比如父親和哥哥有孺慕和依賴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怕生怯懦。
唐夫人當年死的時候,唐鑰不過五歲,哥哥不在家裏,母親重病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拖了很久。嫡母重病,唐鑰應該很擔心,或許……還一直在房中侍疾。但一個五歲的孩子,未必坐得住,也許在房裏鑽進鑽出,以五歲的孩子的身量,隨便在房間裏哪個角落裏一躲,怕是就能藏得好好的,不被進去的大人發現吧?
瞿凝的心裏,已經勾勒出了一副具體的畫麵,她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唐鑰,欲待要問的話在嘴邊打了個轉兒,到最後還是沒問出口。
事情到底是過去這麽多年了,她自問是沒這個本事,能解開唐鑰心裏的這個結。慢慢來吧,隻要她想的那個猜測是真相,總不會被一直掩埋的。
實際上深受那場宴會影響的人,還有一位。
就是法國公使愛麗絲。
以她的身份,在國內也是名媛名流,而在法租界,就更是一呼百應了。
愛麗絲那天知道了毒害自己害的自己流產的罪魁禍首居然是口紅,她當時就恨不得去撕了那製造口紅的生產廠家,回到家裏,就立刻把家裏的口紅全給搜羅了出來。
法國公使那天剛回到家裏,就立時瞧見他的夫人怒氣衝衝的,隻對他說了一句話:“理查,我要告到他們p&v破產為止!理查,我告訴你,你要是不幫我,不幫我們兒子報仇,我就立刻一個人坐船回法國去,你就一個人呆在遠東好了!”
法國公使一愕。
平時素來性子明快硬朗的愛麗絲,說到“兒子”的時候,已經語帶哽咽,最後明明是放狠話,但更是拿帕子捂住了臉,已經泣不成聲。
他連忙哄了她好一會,幫著她擦去了臉上的鼻涕眼淚,就抱了抱她,目光中帶上了幾分堅定:“愛麗絲,別哭了。出了什麽事,你告訴我,我自然是站在你那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