鋒銳冰冷的箭頭抵在頸邊,秋瑤目不轉睛地那個拾起劍撐著自己起身的男子。

看著雨水從他精致絕倫的側臉上滑過,又在比記憶中更為瘦削的的下頷滴落,秋瑤不覺鼻子一酸。

他清減了如此之多。

“瑤兒……把弩放下……”宋玉喘息著起身,越來越多的血液從胸口和肩頭的傷口湧出來,那勝雪的白衫徹底成了一件血衣。

“我不要……”話說到一半眼淚便不爭氣地再度躺下,秋瑤淚眼迷蒙地看著搖搖欲墜的宋玉,泣不成聲,“對不起,我把過去忘了,對不起……”

她不知道還能說什麽,隻知道反複地說著那三個字,哪怕再多的對不起也於事無補。

宋玉因為胸口的痛楚輕輕蹙著眉,聽見秋瑤哭著道歉,臉上不禁浮現一絲寬宥的溫柔,那原本就俊秀無二的容顏頓時顯得更加柔情萬種。

曦兒擰著一雙柳葉眉旁觀這一幕,掂量著從秋瑤手中奪回弩這一對策的可行性,但是她又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那箭頭將那脖頸上的肌.膚壓得微微下凹,秋瑤的手放在機關上,隻要輕輕一動,那冰冷的箭身便會穿透那漂亮的脖子。

“夫人請把弩放下……”

“讓他走。”秋瑤並沒有聽,淚盈盈地回頭看著一旁的曦兒,眼中是她從未見過的怨憤與果決,“不然我就跟他一起死在這兒。”

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為了一個人以命相搏,隻是當她憶起一切而後看到眼前憔悴的宋玉時,她簡直恨不能將自己千刀萬剮。

曦兒眉頭皺的更緊,似乎是在猶豫,白起的命令下得十分決絕,一旦遇到宋玉,格殺勿論。

不過歸根到底,這個命令被下達的原因多半也是這個拿著弩對著自己的女子吧。

“那夫人請跟奴婢回去。”

“好。”即使曦兒不說,秋瑤也沒想過自己能夠全身而退。

隻是從前被要挾了那麽多次,她如今不過是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秋瑤轉身,弓弩依然抵著咽喉,隨時提防曦兒趁自己不備將其奪走。

“瑤兒……”宋玉的聲音猶如從遠方傳來的弦樂聲,渺茫而清越,卻又悲涼婉轉。

秋瑤回眸,嘴角與眼角同時一彎,盡管是笑得淒惘,卻又充滿著欣然。

她不會再自己一個人處在完全封閉的世界中,她不再在過去與如今之前掙紮徘徊,午夜夢回時,她不會迷茫地思念一個難以看清的人影。

住在城門附近的百姓聽到打鬥聲從窗中探出頭來,隔著漸漸變大的雨,卻見一名白衣男子持著劍立在城門下,冰涼的冬雨浸透血跡斑斑的衣衫,另一個略顯瘦小的男子雙手緊緊握著什麽東西,抵住自己的咽喉,不疾不徐地向城內走去,前麵是兩名牽著馬的黑衣男子,一旁是一名丫鬟模樣的少女,左右是一灰一白兩匹馬。

人與馬都被雨水淋得渾身濕透,卻是皆然沉默。

城門下,白衣男子頹然倒地。

四圍是死一般的寂靜,右肩和胸口是萬蟻齧噬的痛,那個朝思暮想的清秀容顏在腦海中時隱時現,他想要伸手去抓,卻是衣香鬢影猶存,人不見。

睡夢中動了動身子,傷口被輕輕一牽,宋玉痛苦地悶哼一聲後緩緩睜開眼,入目的是考究的帳幔,雕工精致的床木,身上的傷已然經過悉心的處理。

宋玉勉強著想要起身,過重的傷口卻不讓自己如願。

於是他靜靜地躺在床上,睜著雙眼回憶先前發生的一切,繼而麵帶痛色地重新閉上眼。

好不容易終於確定了是她,但她終究沒能把她帶走,她如今果然是跟著白起嗎?

她說她將過去的一切都忘記了,是否意味著他們的關係也隻能存在於昨日……不,而今她既然已經記起一切,她仍舊是他的。

他無法去想這四年白起怎樣處心積慮地在她麵前編織謊言,但是既然她重新出現在她麵前,她,他就勢必要將她帶回身邊。

她離開時身懷六甲,雖說她遭遇雪崩時處境十分凶險,但那個孩子能夠存活也未嚐不可能。隻是他當時怎得如此天真,既然白起能夠活下來罹難身亡……

自責交織著擔憂,如同一把鋒銳的刀,一下下劃過心口。

房門忽然被人輕輕推開,宋玉轉過頭,隻見一名丫鬟捧著一碗湯藥走了進來,

“宋公子您醒了,我們公子讓我交代您醒後不要亂動,以免包好的傷口又裂開了。”侍女一臉和善地將湯藥端到了床邊,攙著宋玉坐起了身。

那侍女正準備喂宋玉喝下湯藥,宋玉擺了擺手,抬起左手接過湯藥將其喝了下去,不慎牽動胸口的箭傷,漂亮的眉不禁微微一蹙。

侍女看直了眼,這世上竟有這般好看的人,那西子顰蹙,大概也就是這麽迷人的吧。

猛地甩了甩頭,自己怎麽盡想些這些事,接過宋玉遞來的空碗,侍女紅了紅俏臉道,“宋公子還是小心為是,聽說這箭再往左偏一寸,就射中了心口了。”

“多謝姑娘提醒,還請姑娘告知在下,這裏是何處,你家公子又是何人。”宋玉向後靠了幾分,小心翼翼地不再牽動傷口。

“我們家公子,正是當今魏王的胞弟,信陵君無忌公子。”丫鬟笑吟吟地答了話,隨後又端著藥碗重新走了出去。

宋玉默然,原來救了自己的人是信陵君,聽聞此人足智多謀且禮賢下士,既然這樣自己應該不用太過擔心。

正當宋玉沉思之際,爽朗的男聲忽然從門口傳來。

“聽說宋公子醒了,無忌便順道過來看看。”

宋玉翹首去看,隻見一人錦衣佩玉,峨冠博帶,昂首闊步走進房內,雖是五官平常,但那與生俱來的王家貴族之氣是完全無法掩藏的,可那人麵上溫潤的笑,又讓人覺得甚為親和。

“多謝信陵君相救,子淵感激不盡。”宋玉報以禮貌而感激的一笑,心裏卻有些複雜。

“舉手之勞,”魏無忌走到床邊,“何況宋公子才華橫溢名動天下,能夠救宋公子這樣的名士,亦何嚐不是無忌之榮。”

“信陵君言重。”宋玉心中莫名哀戚,若是懷王與襄王都像魏無忌一樣尚賢,屈原也不會落得個懷沙自沉客死他鄉的下場。

魏無忌勾了勾唇,“宋公子傷勢過重,無忌便不多加打擾了,這裏是無忌的一處別院,平素裏沒什麽人上門,宋公子可安心養傷。”

宋玉沒有挽留,客套地應了一句,繼而目送魏無忌走出了門。

雖說秋瑤以性命作要挾攔住了白起的幾個手下讓自己免於當場斃命,但是依照他的行事作風又怎麽可能真的這麽輕易就讓自己逃過,那麽救下自己又怎麽會真的是舉手之勞?

眼下秦軍與魏趙對壘,魏王想必也是為此一籌莫展,魏無忌在這個時候救他,多半是因為這個。

但是楚國剛剛收複江邊失地,最需要的就是養兵蓄銳,斷然不能再參入這場對他來說基本沒有懸念的戰役,更何況趙魏聯合攻韓,本就是師出無名,參戰於楚國有百害而無一利。哪怕他當真不顧大局去勸說楚王,楚國的文武百官怕也不會答應。

但是這救命之恩又不能不還,宋玉幾不可聞地輕歎一聲,垂下了濃密的長睫。

離開南陽,雨勢明顯減少,繼續東行,天空已經不如之前陰霾,但秋瑤的心情卻愈發沉重。

前方的軍情短短半月便經由曦兒傳達到,秦軍自鹹陽奔赴華陽,八日行千裏,力挫魏趙聯軍,魏趙節節敗退,沿途將蔡陽等地盡數丟失。

那個被譽為戰神和人屠的武安君,便在這百米之外,前方是熟悉的暗黃軍帳,每一柄青銅刀鋒上,血的溫熱想必還未完全消散。

曦兒想必也已經將宋玉的事情傳達給了白起,而自己,便要去見那個以暴戾與殘暴著稱於世的男人,那個用重重謊言將自己束縛,有用亦真亦假的柔情讓自己深陷的男人。

背對著夕陽,秋瑤自嘲地一笑,她這會像極了被押赴刑場的死囚。

曦兒在斜後方看著秋瑤忽然的一笑,心情頓時有些複雜。

她這會卻在這兒兀自笑著,全然沒有他人麵對武安君時的驚惶。

四人下馬,兩名親兵在前開道,秋瑤神色從容地走在一堆營帳之中,忽然看見司馬靳朝著自己的方向走來,神情肅穆,還帶著一絲慍意。

秋瑤心裏不覺有些詫異,雖說他一天到晚是一張撲克臉,但司馬靳這樣把自己的不悅擺在臉上,她還是頭一回見到。秦軍明明打了勝仗,她與白起之間的事情對於他們來說應該根本無須在意,那他這麽怒形於色究竟是為了什麽?

“這邊。”司馬靳深深地看了秋瑤一眼,隨後轉身,引著她往其中一個營帳走去。

盡管先前一再告訴自己說無所畏懼,但是白起畢竟是白起,還未見麵,就在無形中給她施加了心理壓力。

營門撩起,秋瑤穩了穩心神,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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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一個BGM,河圖的《寒衣調》。很有fe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