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南伐勒齊兵,疏鑿功將夏禹並。
誰謂長渠千載後,蠻流猶入在宜城。
——唐•胡曾《詠長渠》
秋瑤終於不堪忍受醫院特有的消毒藥水味,睜開眼時,她猶記得先前發生的車禍,猶記得那一卡車尖叫的小豬……
秋瑤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坐起身,她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裏自己來到了戰國,遇見了宋玉,景差,白起,以及之後的種種,一切都那麽真實。
據說車禍那日一卡車的小豬從翻掉的車上飛奔而出,路況相當慘烈,然而車禍雖重,秋瑤的傷卻很輕,醒來當日回到家中,與家人共進劫後餘生的第一頓晚飯,她便上網買了一張機票,繼而開始收拾行囊。
目的地,湖北省襄樊南漳縣東25公裏,武安鎮。
背包並不沉重,但是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極緩慢,下機後攔了一輛出租車到公交首站,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沐浴著溫煦的春日陽光,秋瑤靜靜地看著車窗外飛速後退的一情一景,夢境中本就模糊的場景從記憶中淡去,但那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卻愈發強烈。
暖陽催化了體內的慵懶,支著下巴靠在車窗旁迷迷糊糊地睡去,不知過了多久感覺到有人輕輕推著自己的肩膀,醒來時入目的是一雙黑曜石般迷人的眼。
“楚昀?你怎麽來了?”秋瑤有些不敢置信,揉了揉眼,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
“你隻身一人跑到這裏來,我自然要跟來。”楚昀笑著牽起秋瑤的手,“先下車,司機還在等著。”
秋瑤半夢半醒地任由他牽著下車,他不是與自己分手了麽,他不是決然地說他們不會再有任何交集了麽?可是為何他現在的一舉一動都顯得那麽理所當然,好似一切都從未發生過。
莫非分手的事情也是一場夢,還是她現在根本就是在車禍之後的昏迷之中?
她不敢開口詢問,不論是夢是真,她都不想破壞有楚昀相伴的溫馨時刻。
“怎麽突然想到要來這裏?”
“因為一個夢,”秋瑤支支吾吾地答著話,不知道該把夢裏的話透露幾成,“好像來過這個地方。”
楚昀微微挑了挑眉,“我記得高中到大學,凡是有旅遊活動你都是一概不願參加的。”
“……我也不清楚,就感覺對這裏很熟悉。”
楚昀聳了聳肩,牽著秋瑤的手隨著人流繼續向前走去。
四圍是稀稀落落的人群,一塊不甚顯眼的石碑靜立一旁,秋瑤走近細看,上書“湖北省文物保護單位——長渠遺址”。秋瑤頓足,定睛看了眼石碑,隨後向裏走去。
這裏雖是景點,但尚算不上是旅遊勝地,遊客不多,但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相似的神情,秋瑤說不上那是怎樣一種神情,但她能夠感覺的出,來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為了尋找心裏遺落的某一樣東西。
她不禁轉過頭去看身旁的楚昀,他正側首打量著遠處的一處亭閣,飛簷,紅漆,木柱,古色古香,亭隔的線條襯著他側臉的輪廓,一晃神,這張無比熟悉的俊臉似乎與記憶深處的另一張臉重疊,但又似乎並不是另一張臉……
“看什麽這麽出神?”楚昀笑著在她麵前擺了擺手,伸手指向幾十米外的一座石橋,“看,那邊有人在拍結婚照。”
秋瑤順著他手指的地方望去,果然見到一對年輕男女在一群人簇擁下立在石橋邊拍照,但穿的卻並非是尋常的婚紗西服,而是一身羅紅古裝,款式有些像漢服但又不完全是,鮮妍的婚服與周圍的景色交相映襯,看上去說不出的和諧美好。
忍不住上前去湊熱鬧,兩對可愛的金童玉女正提著竹籃向周圍的遊客上去討喜糖,秋瑤拉著楚昀上前,彎腰向其中一個小姑娘要了一把喜糖,笑盈盈地抬起頭,卻恰好撞入一雙闃黑幽深的眼。
又是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秋瑤愣了愣,對著那雙漂亮到過分的眸子一時間移不開視線,倒是一旁的楚昀將她拉回了自己的身邊,抬手刮了刮她的鼻梁,“那個伴郎再好看我也不許你這麽看著人家,你這是直接無視我這個正牌男友的存在嗎?”
正牌男友?!秋瑤頭腦中頓時煙花綻放,藍色的晴空仿佛成了火樹銀花不夜天,驚喜交加地挽著楚昀的手向橋上走去,卻並未看到那孤鴻一般清俊憂鬱的男子鵠立在橋端,那雙幽潭般深邃而沉寂的眸光一直緊鎖著自己的背影。
新人旅行團的導遊正向旁人介紹景點,當秋瑤聽見那導遊說了句“這橋下便是長渠”時,心裏又是不覺一陣悸動。
往前便是渠首,秋瑤來到楚昀先前眺望的那處亭閣,遠看時這亭閣與尋常亭閣無二,但近看才發現上麵寫著白起碑亭閣五字,那種熟悉感開始變得真切,秋瑤停下腳步,立在亭閣前沒再往前。
“走累了嗎?那你在這裏等著,我去那邊幫你買瓶飲料。”楚昀鬆開手,向一旁的飲料攤點走去,秋瑤回頭看了看那個清瘦的背影,鬼使神差般地踏上石階,走進了碑亭閣。
閣中人比外頭多些,大多聚集在木質的長桌旁,或是對著牆壁上的名人題字指點評論,或是翻閱著長桌上的長渠資料,秋瑤走到長桌旁,上頭正擺著一本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在任襄州地方官時寫的《襄州宜城縣長渠記》,隨手翻開,豎排的文字帶著濃厚的曆史氣息映入眼簾——
“秦昭王二十八年,使白起將兵攻楚,去鄢百裏立碣,壅水為渠以灌鄢。鄢,楚地也,遂拔之---而白起所為之渠因不廢,引鄢水以灌田,田皆沃壤,今渠是也。”
手指一點點移過上頭的文字,不料碰到另一根纖長的食指,秋瑤本以為是楚昀,轉身,看到的卻是一張全然陌生的麵容。
鳳眸上挑,劍眉入鬢,薄唇微抿,男子深刻的五官令其渾身透著一股略帶侵犯的霸道氣息,秋瑤本能地往旁邊一退,說了句“抱歉”,隨即將自己的手收回。
“你也對這段曆史感興趣?”男子醇厚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帶著一股似乎從遙遠時空而來的悠長。
“我不太了解曆史,隻是隨便翻到這一頁。”秋瑤露出一個客套而生疏的笑容,想要走開,又唯恐顯得有失禮數。
“是嗎?”男子的目光迫人,但僅是在秋瑤的臉上停留了數秒,轉而移至有些泛黃的書籍上,“當年白起開鑿長渠淹死了數萬百姓,而今這百裏長渠卻灌溉了良田千畝,這武安君的所作所為,究竟是功,還是過。”
“是過,”秋瑤想也不想地做出了回答,“這良田中清澄的穀水,曾經是一片血汙,哪怕這長渠造福了後人,也終究是應於戰犯的罪過而生。”
“戰犯?”男子輕笑出聲,正要繼續說下去,楚昀卻拿著飲料走了過來。
“抱歉,我是他男朋友,我們現在有事要離開這裏。”楚昀向一臉興味的男子微微一笑,隨後重新牽起秋瑤的手走開,那男子不置可否地笑笑,眼中的光芒愈發鋒銳。
走出碑亭閣,楚昀將手中的飲料遞給有些失神的秋瑤,回頭看了眼碑亭閣的門口,眉頭不易察覺地一蹙,隨即散開,“走了大半天,不如回旅社休息吧。”
秋瑤有些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順著原來的路線返回,那對拍攝外景的新人與一堆賓客恰巧又來到了那座石橋邊,一大群人在石橋上談笑風生,將本就不寬的橋麵堵了個嚴嚴實實,秋瑤皺了皺眉頭,往石橋邊上慢慢前行試圖通過人群。
不知是誰往旁邊側身一倒,橋上的賓客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個接一個地往邊上倒,秋瑤尚未來得及閃避便被前麵的人朝後一撞,整個人翻過了半米多高的石欄尖叫著掉了下去。
“瑤瑤!”楚昀驚呼一聲,丟下手裏的飲料瓶趴到石欄邊上,又有兩個人接連落水,一群驚慌失措的遊客麵麵相覷,一大堆人中既然沒幾個懂水性。
“撲通——”一聲,一個頎長的白色躍入水中,激起一片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