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小嬰兒沒有等到他的母親來,第二天,裏正家兒子來說,那對夫妻醒了,男的嚴重風寒,病得厲害,女的更糟,他們從西邊討飯到這邊,半路上生下了孩子,沒有坐月子,甚至不能很好地躲避風雨,還要忍饑挨餓喂孩子,這女人基本是廢了。

常小惠這便完全明白了樊雨花這兩年不讓她要孩子的一片苦心,大人都吃不飽,哪能要孩子呢,生下來最傷的還是母親。

一家人在複雜的心情裏又養了兩天孩子,樊雨花總說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家裏氣氛一下子就凝重了。

果然,又過了兩天,裏正親自上門了。

那一男一女跑了。

“昨天他們剛剛有些好轉,問了孩子的情況,我說讓他們今天來看一眼,他們說怕過了病氣給孩子,不好,我便尋思過兩天等他們好了,再帶他們來看孩子,沒想到,今天早晨兒媳婦去給他們送飯,人就不在了,不知什麽時候走的,什麽都沒留下。”

樊雨花臉沉的要下雨,問:“哪有這麽當爹娘的,孩子都不要了?”

裏正搖搖頭,歎道:“那女的不太好,我看著活不久,也是怕養不活孩子,寧肯送人。”

“送人,送誰?我們家也不能養啊!”樊雨花不悅道,“我家自己的媳婦都還沒孩子呢,先養個別人來曆不明的孩子,這讓人怎麽說去?”

原本隻是幫著養兩天,卻沒想到砸手裏了,成為了長期負擔,樊雨花自然不願,讓外人知道了,還以為常小惠不能生,他們才迫不得已養了別人的孩子呢,這可不好。

況且誰知道這孩子爹娘是什麽人,萬一惹上麻煩就更不好了。

裏正也很為難:“我家裏四個小子了,可不能再要了,養不起了,要不你就先養著,我再看看有沒有誰想抱個孩子的?”

樊雨花搖頭:“不養不養,大哥你也知道我家情況,小惠還年輕,身體也好,隻是沒到時候而已,又不是不能生,我們沒必要要別人的孩子,你也知道養個孩子多難,特別是小子,能吃,費糧,我們家也不富裕,哪能養得起。”

裏正也歎氣,他來之前已經做了功課,問了許多人家,著實是沒人要養個別人的兒子——主要是村裏人生育能力都還行,沒有不能生的,而且正如樊雨花所說,養孩子是要錢的,多養一個孩子對任何家庭來說都是不小的開支,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娶了雙兒的家庭,但是這樣的家庭在附近的村子裏隻有九家。

其中六家老光棍,花錢娶了雙兒給自己送終,一家抱了自家親戚生的孩子,一家在外麵抱了個私生子回來……

唯一人品不錯,家庭實力也還可以,有比較靠譜,還有孩子需求的——或者說可能有孩子需求的,就隻剩下季家了。

樊雨花聽了這樣的解釋,說道:“我們家小惠能生,生了全家養就是,用不著養別人的孩子。”

裏正擰不過她,隻好把孩子抱走,說:“我先帶回去養著,等開春了看看鎮上有沒有人要,要是實在沒人要,就送去濟孤院裏吧。”

孩子在季仲遠懷裏吐泡泡玩,被裏正一抱,立刻哇哇大哭,撕心裂肺,讓人看了心疼,裏正歎口氣,把孩子硬抱了去,孩子在小小的繈褓裏拚命掙紮,小手往季仲遠那一個勁兒地揮,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像是被爹娘拋棄的孩子。

雖然他確實是被爹娘拋棄的孩子。

季家人沉默地站在堂屋,眼睜睜看著裏正把孩子抱走,孩子的哭聲漸漸遠去,卻從未離開過。

田小野第一個低頭抹眼淚,可是淚水越抹越多,最後終於忍不住跑回了屋,蒙著被子大哭起來,他養了這小孩好幾日,小孩都會對他笑了,哪裏忍心看著孩子從自己身邊帶走。

要是親生爹娘帶走也就罷了,他會流著淚祝福,可是想到將來孩子不知道會落到什麽樣的人手裏,又想著孩子指不定被誰轉手賣了,就無法控製地難過。

季仲遠的眼眶也模糊了,他曾經失去過生命,所以更加珍惜生命。而這個可憐的小生命在他的胸口躺了四天多,他每天都能感受到小嬰兒的心跳,體溫還有不安分的手腳,這都說明他是個活生生的小生命,如何能眼睜睜看他奔向未知的命運?

更何況,這命運百分之九十是厄運。

其他人心裏也不好受,常小惠指甲緊緊紮著自己的手心,季伯山唉聲歎氣,季雲朵拉扯著樊雨花的衣角,眼巴巴地看著母親。

樊雨花一句話沒說,回了自己屋。

大家無可奈何,隻能各自回房。季仲遠一進門就看見在被子裏哭得顫抖的田小野,他坐到他身邊,輕輕拍著他的背。

田小野抬起紅腫的眼睛看他,顫抖著問道:“仲遠哥,真的不能養嗎?”

季仲遠垂下眼皮,悲傷地看著他:“你真的想養?”

田小野點點頭,爬起來拉著季仲遠的袖子,懇求道:“仲遠哥,我求求你,讓我養他吧,我把我的食物分給他,把我的衣服分給他,不占用家裏的一絲一毫,行不行?”

“他吃不多的,我會教他很乖很乖,不吵不鬧,行不行?”

這是田小野第一次求他,帶著哭腔,楚楚可憐,季仲遠心中揪著疼,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現在是我的夫郎,如果要養孩子,就是我們的孩子,你可知道,一旦有了這個孩子,你我之間就再也牽扯不清了,你若是哪天想走,也有了牽絆,你若是喜歡上誰,人家會先考慮你有個孩子,這些都會成為你追求幸福的阻礙。”

“我不走啊!”田小野哭喊道,“仲遠哥,我能不能一直給你當夫郎?”

季仲遠難以置信:“你說什麽?”

有些話壓在心裏太久,總有一天要噴發出來,一吐為快。

“我……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離開你,我一直都想做你的夫郎,沒有想過有哪一天要嫁給別人……”

“我喜歡這個家,喜歡婆婆,喜歡所有人,也喜歡……喜歡…你……”

“想和你一起過很久很久,養個小孩……”

“所以能不能不要讓我走……”

他越說聲音越低,又臊又沒信心,他不確定季仲遠停了這番話會生氣還是怎麽樣,但是話都說了,隻能硬著頭皮等季仲遠的“處決”。

他等了許久,才聽季仲遠說:“你當然可以一直住在這裏。”

田小野心裏一喜,以為季仲遠終於接受他了,卻不料這是個隨身攜帶冷水盆子的人,簡直是潑冷水專業戶。

“是因為我的魯莽,才讓你不得不嫁,我懂,我家氣氛還不錯,你放心,你一直都是我們的家人,我們都會好好對你的。”

田小野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他簡直無法相信有這麽不開竅的男人,他的一番深情表白,這男人幾乎全部反彈,隻聽到了他想留在這裏……

那麽多的“喜歡”呢?他沒聽見嗎?

季仲遠還真是沒聽懂,他簡單地認為田小野以前受過很多苦,到了他家之後,吃穿無憂,家裏人都對他好,所以他喜歡這裏的每一個人,這是人之常情,全然不知少年心中似火的熱愛,竟是真真切切地愛著他。

他伸出手,抹去田小野眼下的淚水,安撫道:“現在不是說這事的時候,等明天早晨,阿娘情緒穩定些,我再去求他。”

田小野:“……”

行吧,先把孩子求回來再說,有孩子也是好的,他心裏略感寬慰,又開始焦急地等待第二天。

第二天一早,季仲遠就等在了樊雨花門口。

“你這是要做什麽?”樊雨花有點吃驚。

“娘,”季仲遠見她情緒好像還不錯,勸道:“咱們還是把孩子接回來吧,我養。”

樊雨花聽了這話,瞬間翻臉,揪住季仲遠的耳朵咆哮道:“蠢死你得了,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蠢東西。”

季仲遠疼得齜牙咧嘴,被樊雨花扯進了屋,砰地一聲關上門,常小惠和田小野被打發去做飯,季雲朵被趕出去玩,季伯山去收拾院子,隻有季仲遠一個人在挨訓。

樊雨花恨鐵不成鋼,指著季仲遠的鼻子罵道:“你小子這些年光長膘不長腦子是不是,瞧你長這個傻大個!”

季仲遠心說這怎麽還人身攻擊了呢,委屈道:“娘,不就是養個孩子嗎,我現在能掙錢了,養得起。”

“呸,你當養個孩子那麽容易,我就問問你,你認得他爹娘嗎?”

“那肯定不認得啊,樹洞裏挖出來的。”

“既然不認得,你知道他爹娘有沒有病嗎?”

“?”

“東山村孫啞巴的孩子也是啞巴,北山村田小販你見過吧,還買過他家鴨子,他說話嘴是歪的,他閨女兒子都是歪的!”

“這……”

“兒子像老子像親娘,你和你哥長這麽高還不是像你爹?那我問你,這孩子要是有毛病怎麽辦?歪嘴是輕的,聽不見看不見又或者有心疾呢?”

季仲遠確實沒想這麽多,這下子樊雨花說的在理,他便徹底沒話說了,隻能聽樊雨花一個勁兒地咆哮。

“你以為養個孩子隻是給口吃的給件衣服穿就行?你懂個P,我就跟你說,要是這孩子有難以治愈的疾病,你的那點錢夠幹什麽的?咱們家現在是挺好的,但是一旦有個常年吃藥的孩子,還能笑得出來嗎,還能像現在這般和氣嗎?”

“你又不是孤濟院的人,做什麽大善人?”

“就算這孩子沒毛病,健健康康的,那你知道他是個什麽根?子孫都像根,爹娘奸犯科,性子惡劣的,孩子也常是如此,你要是養個跟你以前一樣混蛋的,你怎麽辦?

“就算他健健康康,心地善良,那麽我問你,你養了十幾年,人家親爹娘來認了,你給是不給?我告訴你孩子和親爹娘是扯不斷的,他很容易就能被帶走!”

“還有啊,你有沒有想過你嫂子……你要是養個孩子,你是幸福了開心了,別人背後會說什麽,甚至當麵會說什麽?現在你們兩家都沒有孩子還好說,一旦你有了,多少人會在議論你們的同時提到你嫂子,會說她這麽多年沒孩子,還不如抱一個,會說我這個做婆婆的想孫子想瘋了,寧肯抱養也不等她!”

“你嫂子來了咱們家就跟著過苦日子,前兩年是我不讓他們要孩子,她從來都沒說過什麽,也沒抱怨過,你以前混,把你哥辛辛苦苦攢的錢都偷去花了,你嫂子背後哭過多少次,有多絕望,但是你生病不還是任勞任怨照顧你,這麽好一個女人,你怎麽能讓她背後被人說?”

“你個屁孩子,才多大點,自己都沒活明白,還想著養孩子,能養個什麽好玩意出來。”

季仲遠的頭越垂越低,他為自己的淺薄而感到羞愧,白上了那麽多年學,隻知道奇變偶不變,卻不知人生複雜道路多阻。

樊雨花罵了他一頓,見他垂著頭,就知道他聽進去了,語氣也軟下來,勸道:“你不必擔心孩子,裏正大哥是個有數的,不會把孩子隨便交給個不好的人家的,你要是想要孩子,等你大嫂生了孩子,就當親生的養,要是她生得多,也可以商量著過繼一個到你們名下,反正都是一家人,天天見的,也不算讓他們母子分離,行了,大早晨的,別站在這讓我糟心了,滾去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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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不養孩子的。

以及,季仲遠鋼鐵直男,二百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