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慕聞言一愣, 別說那時候黃羽是為百姓才如此憤慨,即便不是,過了這許多日了,哪有人還會為這點事記恨的呢。

“將軍言重了。”蘇慕請他坐在了自己的對麵, 小二來添了壺茶, 正當他打算給黃羽倒上一杯的時候, 黃羽結結巴巴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從前……從前總聽侯爺提起家中的孩兒多麽活潑, 但因為我們奉命鎮守江州,早已在這裏落了根,因此從未得見,直到近日才知道……才知道原來你便是侯爺口中那位公子。”

蘇慕倒茶的手微微一頓, 看向了黃羽,後者的眼神中滿是懷念,似乎已經完全陷入了對過往的回憶之中。

“侯爺當年帶著我們四處南征北戰,平定了無數戰亂, 我們本都以為能夠就這樣一輩子跟著侯爺, 卻不想被下令永遠鎮守江州, 成了江州與女蠻之間的一道防線。”黃羽說著便有些憤憤不平, “可這女蠻國何須如此重兵鎮守,我們在此終日不過例行巡查,實則根本無用武之地,本想著等到侯爺奏請皇上,便可再度馳騁疆場,卻不想等來的竟是侯爺……戰死的噩耗。”

黃羽的眼眶倏然紅了起來,但也是突然想到了眼前應當是比自己更傷心的蘇慕, 趕緊抬起手擺了擺, 連聲抱歉道:“小侯爺莫要被我的胡言亂語壞了心情, 您在江州這幾日我也有所耳聞,若非您即時發現疫病又冷靜應對,這禍患想必不會如此之快便消弭,有您這樣的孩兒,侯爺九泉若知,也一定欣慰。”

蘇慕知曉這位小侯爺的父親蘇儀是威震天下的安定侯,但卻也是第一次離這段往事如此之近。

“將軍不必如此,我沒事。”他擺擺手,將杯子穩穩當當地放到了黃羽的麵前,沉默了一瞬後開口問道,“若是將軍得空,是否可將父親的過往於我一敘?無論什麽都可以。”

黃羽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連聲應了下來。

他跟著蘇儀的時間算不上長,蘇儀卻也已經讓他印象深刻。

蘇儀長相不與普通將領一般三大五粗,麵相白淨,立如芝蘭玉樹,更像是京城中的錦衣玉食的公子哥。

加上他的父親乃是朝中禦史台之人,是個不折不扣的文官,以至於蘇儀剛來軍中之時頗受將士刁難。

而偏偏是這樣的蘇儀,武藝絕倫,又頗有智謀,很快便以三戰定漠北的壯舉讓軍隊從此歸心。

此後他一路平步青雲,更是年紀輕輕便被彼時剛登帝位的皇上賜封安定侯,一時間威名遠揚。

女蠻國之亂是蘇儀帶領這支最初的軍隊打下的最後一場戰役,此後軍隊收歸江州,蘇儀孤身返回了京城。

再後便是他戰死於突厥可汗的刀刃下,消息傳來之時朝野震**,一代戰神就此隕落。

提及這事時,黃羽還是頗為惋惜,他素來覺得若是出戰的還是他們這批一直跟著蘇儀的將士,斷然不會是如此的結局。

“那慕容——哼,侯爺征戰四野的時候,他還在繈褓裏呢,小娃娃都能平定的戰亂,何以讓侯爺身死,必然是那軍隊不上心,才讓侯爺枉死!”說到激動處,蘇慕隻聽得一聲脆響,低頭看時,便發現黃羽生生捏碎了手裏的杯子。

蘇儀英年早亡,確實讓人惋惜,即便蘇慕知曉這不過隻是原主的父親,也不免覺得心裏悶得厲害。

離開江州城的那日清晨,黃羽帶著一幹曾經的將士在城門口與蘇慕道別,見到蘇慕之時,他們都很是感慨萬分,說蘇慕長得與蘇儀實在相像,有些甚至忍不住落下眼淚來。

蘇慕一一應下了他們的囑咐,便與墨書一道啟程返回京城。

比起來時,如今倒是不需要著急,兩人一路走走停停,全當散心,兩三日的路程被生生拖成了三日。

幾日跋涉後,他們兜兜轉轉地又回到了碧水縣,雖然此前不過在這裏停留了幾日,但蘇慕也生出了幾分懷念的感覺來。

住進同個客棧的時候,掌櫃都顯得很是熟絡。

在掌櫃裏拿了鑰匙,蘇慕和墨書正欲上樓,此時樓上哄鬧著走下來幾個人,為首的人一臉橫肉眼神犀利,直勾勾地從蘇慕的臉上劃過,讓蘇慕有些警覺了起來。

雖然以貌取人是不可取的,但這人的麵相著實有些凶悍。

蘇慕默默地想著,讓開一條路來。

等到這群人走出去後,他才接著上樓,剛到二樓便看見轉悠著兩個同樣身形彪悍的人,時不時地用力跺幾下地麵,顯得很是不耐煩的模樣。

蘇慕覺得有些蹊蹺,不免多看了兩眼,這兩人注意到後,頓時嚷嚷起來:“你們幹什麽,什麽人啊就敢隨便看,小心老子挖了你的眼睛!”

見墨書似乎有些想要上去給他們點教訓的趨勢,蘇慕趕緊伸手攔住了人,安撫了兩句後,轉過身便去了自己的房間。

而到了收拾完,他打算去看看洪家如今的狀況時,推開門便發現站在門口的那兩人不見了。

蘇慕有些狐疑地往那幾間屋子看了一眼,見沒什麽奇怪的動靜,便也沒放在心上,匆匆地便離開了。

洪溪知如今經營著布匹生意,她見多識廣又膽大心細,做出了許多別具一格的花色,而丁紫萍則是心靈手巧,一雙剪刀用得出神入化,店鋪裏頭掛滿了她用心做出來的成衣樣品和小玩意兒,因此蘇慕找到這裏時,店裏正人來人往的好不熱鬧。

洪溪知一抬眼便見到了人群中頗為紮眼的蘇慕,身形頎長的他即便站在最外圈依舊顯得很是出眾。

她趕緊招呼著人進鋪子裏休息一會,不遠處丁紫萍認出蘇慕之後也頗為驚喜,站起身行了禮,將蘇慕迎了進去。

墨書照舊對人多的環境很是抵觸,便索性上了屋頂等蘇慕出來。

而等店裏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洪溪知便和丁紫萍一同來招呼算是客人的蘇慕。

見兩人氣色比起先前更好,蘇慕也覺得放心了不少,本覺得兩位女子在這樣的社會中處境會有些艱難,但她們似乎比自己想的還要能幹得多,倒讓他有些自愧不如了。

“蘇公子,真是許久未見了。”洪溪知給人倒了杯茶,坐下來後問道,“前些日子看到陸大人來此找救兵,也不知江州如今的狀況怎樣了?”

蘇慕將江州的情況由繁化簡地說了一遍,丁紫萍和洪溪知也都放下了心。

“那日陸大人來的時候是一副十萬火急的模樣,可把我們也給嚇了一跳,好在這幾日陸陸續續也有人在傳,說是朝廷派了人下來,壓住了這場疫病,江州的情況已經好轉,我們這才稍微安心了些。”

回想當時的場景,蘇慕也依舊覺得驚心動魄,那時的無力感和絕望已經恍若隔世,以至於如今他能夠坐在這裏和兩位故人談笑都讓他有些不真切的感覺。

“欸?說起來此番怎麽隻見蘇公子,陸大人和柳大人他們——?”

蘇慕舉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隨即回答道:“他們似乎還有其他要事在身,所以沒有和我一道返回京城。”

被洪溪知一問,蘇慕這才想起來,自己似乎全然忘了要關心下他們去望江是要做些什麽。

能驚動大理寺的事,應當不會是什麽小事罷。

他微微皺起了眉,雖然他絲毫不懷疑這兩人的能力,但想到江州此行中讓人防不勝防的陰謀,還是不免有些擔心。

蘇慕並未久留,出來後又在碧水縣上隨意地逛了逛,便與墨書一道回去了,正走到門口,就撞上了一個埋頭往外走的女子。

蘇慕被撞得趔趄了一下,站穩的時候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眼前同樣趔趄了下的姑娘,手剛搭上這位姑娘的手臂,就有一道聲音炸響在了他的耳旁。

“幹什麽!放開!”

一個膀粗腰圓的男人從客棧裏走了出來,隨即一把拽開了蘇慕眼前的女子,瞪著蘇慕道,“滾!”

蘇慕一聽這聲就大約能猜出來這和此前遇到的那群人是同一批了,他有些無奈地伸手微微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順便拉住了黑著臉上前一步的墨書。

“姑娘沒事罷。”他打量了下撞上了自己的那個女子,身形清瘦,臉上覆著一層薄薄的麵紗看不清容顏,但眼下的烏青很是明顯。

她垂著眼站在男人身後,拚命搖了搖頭。

還沒等蘇慕接著問清楚,男人便斜睨了一眼蘇慕,隨即帶著女子離開了。

外邊的聲音不小,驚動了午後正在休憩的小二,他探出個腦袋來招呼著蘇慕往裏走,一麵小聲地道:“公子您可別生氣,這幾位客官脾氣實在是大得很,但他們人多,和他們杠上,您怕是不好過。”

蘇慕點了點頭,皺著眉開口問道:“你可知道他們是什麽人?”

如此豪橫,倒是頗像魚肉鄉裏的惡霸,但此前蘇慕來碧水縣時也未見得有這些人,加上剛剛那般模樣,他總隱隱有些放不下那個女子。

小二見狀把聲音壓得更低:“不知道,欸但是公子啊,不瞞你說,這幾日,我們這裏來了好幾撥與他們有些相似的人,從前雖然他們也來過,但卻沒這麽頻繁。這回他們定了我們六間上房,每兩人便帶著一位姑娘,欸——這幾位姑娘啊,嘿喲,都白紗覆麵,看不清究竟什麽模樣,而且平常也甚少見到這幾位姑娘出門。隻有偶爾幾日會像今日這般帶著人出去。”

蘇慕聽聞這些後眉頭更緊,這怎麽聽都有些不太對勁。

今日他也曾見這幾人在門口徘徊,如今聯係到一起想,他們莫不是在看管著屋子裏的姑娘?

他往樓上的幾個房間裏望了一眼,生出幾分擔憂來。

到了夜裏,得了蘇慕吩咐的墨書如同鬼魅一般悄然攀上了客棧的屋麵,小心地挪開屋頂鋪的青瓦後,他撥開了其下的一層稻草,屋內的場景便盡收眼底。

**坐著一位一身白衣的姑娘,身形打扮都與先前遇到的那位如出一轍,而屋子的桌邊則是坐著兩個男人,正在有說有笑地吃著零嘴,時不時地發出些放肆的大笑來。

此時已經夜深,兩個大漢顯然也是有了困意,粗聲粗氣地便讓那姑娘趕緊去睡,兩人自己則是不知道從哪個角落扒拉出了兩柄刀,一人抱著一柄便坐到了門邊打起盹來。

而**的姑娘似乎早已習慣這般場景,摘下了麵紗後便和衣躺到了**,墨書又觀察了一陣,見人確實都已經睡下,這才又把東西挪了回去,輕輕地跳下了屋頂,回到了房間內。

等墨書好不容易通過手寫的方式告知了蘇慕其中情況後,已經是後半夜的時候了,但蘇慕卻絲毫沒有睡意。

光憑那兩人拿著刀守在門口這一點看,蘇慕就實在無法認為他們是正常人,且聽小二說這群人並不是隻有一撥人,而是常有這般的人來到碧水縣落腳,更讓他覺得這並不簡單。

他有些頭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額頭,自己這也才瀟灑了沒兩天,怎麽就又撞上了奇怪的事?實在很難讓人不懷疑是不是又是自己那個神秘兮兮的弟弟在暗中監視著自己。

爾後一日,蘇慕一直都注意觀察著那幾間屋子裏的動靜,正如小二所說,姑娘們有時也會出來一次,但身邊都跟著人,且這些人格外忌諱有人盯著他們看,路過的人有時不過看過來兩眼,都會被吼得一哆嗦。

更可疑了。

無奈他實在找不著什麽機會當麵問問這些姑娘,就在他絞盡腦汁地想辦法的時候,他又再次見到了那個頭一天撞在自己身上的姑娘。

那個姑娘一出來便與蘇慕打了個照眼,見蘇慕也在盯著自己看後,她微微一愣,又再度垂下了眼睛。

但在她跟著男人經過蘇慕時,蘇慕聽到她像是有些小聲地自言自語了一句:“也不知道在靈衣坊定做的那些衣物今日能不能拿到?”

走在前麵的男人回頭瞪了眼她,似乎有些嫌棄她的多話,不耐煩地說道:“能不能去看了就知道了,閉上你的嘴。”

那姑娘被這話嚇得抖了一抖,隨即便低著頭再不發一言,而蘇慕則是很為敏感地捕捉到了她所說的地點。

他總覺得這話似乎是刻意說給自己聽的。

靈衣坊他也並不陌生,原因無他,這就是洪溪知所開的布匹坊,因其也能購置成衣,所以便起了這個名字。

蘇慕坐在位置上思索了片刻,為了防止那些人起疑,他與墨書換了條更遠的路也去了靈衣坊,他們到的時候,那兩人已經離開了。

洪溪知見到蘇慕一怔,剛想開口問蘇慕是不是也想買些什麽的時候,蘇慕用極快的語氣開口問道:“洪姑娘,剛剛你們這裏可來了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和一位姑娘?”他用手比劃了一下兩人的身高,洪溪知便反應了過來。

“他們剛走,是來取昨日來我這裏定的衣服的,你們認識?”

蘇慕沒著急否認,而是接著問道:“他們可有什麽奇怪的地方?”

洪溪知放下了手上的活計,沉思了起來,過了半晌後有些為難地說道:“要說奇怪,便是他們似乎很著急,照理說這成衣製作是頗費一番功夫的,若是放在平日裏,總要登上個三五日才行,但昨日他們來找我的時候很是著急,說是無論如何今日都得拿到手。還說好看與否並不重要,隻要能夠上身便行,我便也隻能應了下來,匆匆忙忙趕製了一身。”

蘇慕微微點點頭,皺著眉低頭思考起來。

若說那位姑娘是刻意讓自己知曉這個地方的,那麽她一定是想讓自己知道些什麽,若不是從洪溪知的口中得知,那便一定是留下了什麽線索。

還沒等他開口問,洪溪知就抱怨了一句:“不過要我說,這兩人也著實有些……來我這鋪子裏拿了衣服也就罷了,也不知道是其中的哪個,還把吃完東西的油紙丟在了我這裏,若非我剛剛走出去一回,還沒發現呢。哦哦,那姑娘臨走前還突然還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說我們碧水縣的白醋很不錯……唉,也不知道這姑娘年紀輕輕的,都在想些什麽。”

“油紙?”蘇慕抬起了頭,“什麽油紙?”

洪溪知一臉不解地看著蘇慕將已經被揉成一團的油紙打開鋪平,上麵除了幾處油漬之外空無一物,但蘇慕的神色卻很是專注,甚至還將油紙放到鼻尖輕嗅了一下。

……

若非她之前便已經知道蘇慕是個怎樣的人,這會定會覺得這人多半有病。

蘇慕剛湊近便嗅到了一股濃濃的酸味,這味道讓他很容易便想到了一樣東西。

白醋。

“洪姑娘,這鋪子裏可有蠟燭能借我一用?”他一臉認真地問道。

洪溪知不明所以,但還是從一旁端來了燭台,又替蘇慕點好了放到了桌邊。

此時鋪子裏來了些客人,洪溪知便也無暇再來顧及蘇慕,抽身離開了。

蘇慕將油紙放到火下小心地烤了烤,沒過一會,油紙上便顯現出了一個字,雖然比劃有些斷斷續續,但也能大致辨認出它的樣子。

那是一個“救”字。

回到客棧後的他左思右想,很是猶豫,雖說碧水縣的縣令不是什麽壞人,但若是貿然報官,怕是容易打草驚蛇,這群人手中既有兵刃,便絕不是什麽易與之輩,而且若真如自己所猜,那前麵來的這幾批姑娘,想必也都是一般的境遇,這可能不是普通的綁架威脅,更有可能是一整條人口的運輸鏈。

蘇慕心亂如麻,先前他便向掌櫃打聽過,這群人第二日便要啟程離開了,在這之前,自己必定需要做些什麽。

其中兩個彪形大漢正一臉滿足地踱步回到了那位姑娘的屋子裏,剛坐下便聽到有人在敲自己的門,打開門後,門外卻是空無一人。

兩人正在狐疑間,一旁突然彈來一顆小石頭,準確無誤地命中了其中一人的側臉。

那人嗷的一聲叫了起來,一轉頭便看見牆邊閃過了一角黑色的衣擺。

男人頓時惱火起來,大喊了聲“小兔崽子”便追了過去,而一旁的同伴本來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剛拉住這人想要問個清楚,另外一顆小石子也準確無誤地彈到了他的額頭上。

“什麽東西敢打爺!”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兩人頓時像兩個被點燃的炸藥桶般追了出去。

屋子裏的姑娘似乎聽見了些許動靜,她絞緊了自己的手帕,心上總有些惴惴不安。

一切都還隻是她自己的猜測,那位年輕公子看向自己的目光裏似乎很是擔憂自己的狀況,若真是這般,或許他能讀懂自己留下的信息也未可知。

一路上她已經試過了很多次這種方法,但興許是能聽懂又或是知曉的人太少,無論如何努力,總還是被人很輕易地便忽略了。

那是她隨父親出海時學到的傳遞消息的方法,非常隱蔽,即便被他們發覺,那也不過是一張廢紙罷了。

她不敢在這群人麵前輕易冒險,連當著蘇慕的麵直接給他的勇氣都沒有,隻能趁男人取衣服的時候丟在鋪子裏最顯眼的地方。

如果,那位公子能夠及時到的話,一定能看見的。

她有些緊張地等在屋裏,遲遲沒看到那兩個看守自己的人進來。

他們去哪兒了?

她小心地站起身,踱著步子在屋子裏走動起來。

現在就跑,可行嗎?

而就在此時,一陣輕輕的敲門聲響了起來,她的心也瞬間提了起來。

那兩人是絕對不會敲門的。

她按捺住心中咚咚如擂鼓般的聲響,將門打開了一條縫。

一襲靛青色衣衫的蘇慕正站在門外。

她的呼吸隨即一滯,蘇慕也知曉墨書能拖延的時間有限,因此沒給這位姑娘猶豫的時間,將門的縫隙推開了些躋身進去後便輕輕關上了門。

“噓——”他做了個噤聲的表情。

看那姑娘恢複了冷靜之後,蘇慕壓低了聲音開口問道:“那油紙可是姑娘留給在下的?”

葉蓉見蘇慕真的看懂了自己的留下的話,頓時開始掉起了眼淚。

但蘇慕此時急需弄清事情原委,因此也沒有寬慰,而是耐心繼續問道:“姑娘可否告知這些人與你們究竟是什麽關係?”

葉蓉擦了擦眼角,也小聲地回答道:“我家本在樂清縣,是被他們虜來這裏的。”

蘇慕對於地理區位也有了個大概的印象,大約知道樂清縣離碧水縣少說也有好幾日的路程。

“那日我本是去家裏的米鋪裏取點東西,不想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我便被人從後打暈了過去,醒來之時就被人帶到了一間屋子裏,那裏有許多和我一般年紀的姑娘,又過了幾日,陸續地有人帶走其中幾個,然後便是我也被他們給帶來了這裏。”

蘇慕沉吟片刻,接著問道:“他們要帶你們去哪裏?”

葉蓉搖了搖了頭,這些天她也一直在刻意聽這些人日常的話,但卻從未聽他們提及最終的目的地在何處,偶爾接近答案時,那些人也會即時收口,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

“本來我們會繼續一路南下,但因為有一位姑娘中途……身體不適,弄髒了衣物太過顯眼,因此他們才在這裏稍作停留,讓我去定了一身新的衣裳。”

通過葉蓉的話,蘇慕也終於確認了這還真的是人口綁架的案子,但眼下看來這群人帶走的必然不止這幾個姑娘。

他有些猶豫地思索著對策,如今擺在自己麵前的路大致兩條,一是即刻報官,全權交由縣令來審理這起案子,但這也極有可能導致其餘被帶走的姑娘被藏得更深無法解救,二是放任他們繼續前行,一路跟蹤,找到最後的地點之後再上報給當地官員,將所有人一並救出。

但此舉同樣有著不小的風險,先不說是否能跟蹤到最後的目的地,這位姑娘但凡露出些許破綻,也極有可能導致所有人都身陷險境。

他飛快地在腦中權衡著利弊,葉蓉則是在一旁安安靜靜地等著,見蘇慕半晌都沒有繼續開口說話,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公子,我不是想讓你救我出去。”

蘇慕聞言微微一愣,顯然有些沒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我還有一個姐姐,也是一年前突然不見了,我有些懷疑,她是不是與我一般也被人給抓走了。”葉蓉垂著眼說道,“且如今即便你救我一個人出去,這群人必然會發覺,那麽我日後也是不能安心生活,隨時都要擔心會有人將我抓回去。”

她的聲音有些許顫抖:“若是可以,我會盡力留下線索讓你們能找到我們,等最後到了他們的地盤,那時還請您將情況告知官府。”

她的想法與自己不謀而合,蘇慕詫異之餘,也很是敬佩。

葉蓉渾身都在微微地顫抖,足見她實則有多麽恐懼,而能在這種情況下她仍然冷靜思考遞出消息,又不隻顧自己逃生,即便是自己,也未必能有這樣的膽識。

窗外響起了幾聲罵罵咧咧的聲音,蘇慕明白這是看守葉蓉的兩人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來不及做過多表示,他輕輕地朝葉蓉點了點頭。

“自當盡力。”

回到屋內沒多久,墨書便從窗戶外跳了進來,身上雖然沾了不少塵土,但看著也沒受什麽傷,蘇慕更是鬆了一口氣。

如今事情的原委是清楚了,可對蘇慕來說,不亞於又出了一個世紀難題。

碧水縣的縣令想必是處理不了這般大事,現下也隻能靠他們兩人來追蹤了。

蘇慕歎了口氣,遇上這種事,不會武功實在是有些不方便。他最近又常常和那幾人照麵,很容易一眼便被人看出了蹤跡。

無奈之下,他隻能再度將希望交托在了墨書的身上,墨書的身手了得,若隻是在暗處跟著,想必很難被人發現,而自己可以跟著墨書的線索前行,如此當是唯一的方法了。

墨書自然沒有反對,相反,他對這幾人的行為同樣很是憤憤不平,若非是蘇慕解釋清楚了其中原委,蘇慕絲毫不懷疑這幾人今晚就會被他狠狠修理一頓。

第二日那些人也如葉蓉所說一般啟程了,墨書更是徹底消失在了蘇慕的視線裏,隻不過沿路他都留下了各種約定的標記,蘇慕小心地記著路,一麵刻意慢下些速度跟著前行。

過了四五日,蘇慕看著眼前氣勢恢宏的城樓很是感慨。

“望江……”他喃喃道,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巧合,這群人一路南下的目的地,竟然也是柳瀟然和陸靈玨前往的望江城。

墨書留下的訊息也就此中斷,蘇慕在城中等到了日落,才在最後一個有標記的地點等來了行色匆匆的墨書。

“怎麽了?”墨書還未完全走進,蘇慕便看到他的神色似乎並不是很好,有些著急地開口問道,“可是被發現了?哪裏受傷了?”

墨書搖了搖頭,眼神中滿是凝重,在蘇慕的掌心一筆一劃地寫下自己的所見所聞。

“城外,三十裏,山……很多,進不去?”蘇慕仔細辨認著字跡,將零碎的詞語拚湊在一起後,也猜出了墨書的意思。

“你是說,他們最終去了離望江城三十裏外的山裏……那裏有很多人,你進不去?”

墨書點了點頭,隨即又在蘇慕的掌心寫道:“還有很多姑娘。”

蘇慕眸色一沉,這裏居然還有個人口販賣工廠?

兩人的勝算實在太小,蘇慕下意識地想到了如今應當也在城內的柳瀟然和陸靈玨,雖然尚且不知道他們兩人是為什麽來到了江州城,但想必求助他們是最穩妥的選擇。

但第二日,蘇慕來到望江府衙時,衙役的神色卻很是變化莫測,他上下打量了番蘇慕後,讓他在門口等待片刻,說是要進去通傳,隨即沒過多久,一個身材矮小卻眼神精明,身著紅色官服的人走了出來。

蘇慕不認識這人,但卻認識這人身上的官服。

這是望江府的刺史。

那人的眼神在蘇慕身上上下掃了幾眼,摸了摸自己嘴邊的兩撇小胡子,然後開口問道:“你是何人啊,找柳少卿何事?”

蘇慕按下內心的疑惑,還是很給麵子的拱了拱手道:“晚輩蘇慕,乃是柳少卿與陸司直的好友,聽他們日前所說要來這裏辦些事,而我又恰好路過此地,因此前來拜訪,不知刺史大人可否代為通傳一二。”

雖說蘇慕也是名義上的安定侯,但他年歲剛及弱冠,在朝中又無其他任職,知曉他的人並不多,威望遠不如自己的父親。同時望江遠離京城,官員體係某種程度上也自成一派,因此他並不打算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知,以免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那人聽蘇慕說完後,冷哼一聲,有些不耐地說道:“這兩位如今都不在我望江府衙之內,你快走罷。”

這樣的回答倒是讓蘇慕有些始料未及,他還想說些什麽的時候,那人已經背過了身,踢拖著腳步往裏走了。

門口的衙役見狀也擺了擺手道:“聽見了沒有,這裏沒有你要找的人,快走吧快走吧,別在府衙麵前晃,自己找個地兒涼快去。”

他們說話的語氣極為輕蔑,即便是好脾氣的蘇慕也被惹出了三分火氣,但事關重大,如今也不是糾結這些小事的時候,他隻能暫且從府衙的門口離開。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離開的時候,一個小小的身影從一旁的石獅子邊上竄了過去,墨書似有所感地回頭看了看,卻什麽也沒瞧見。

回到客棧,蘇慕覺得此事實在有些蹊蹺,柳瀟然與陸靈玨應當在十日之前就已經出發來了望江,他們既為公事而來,怎會不在府衙,而且這個刺史……蘇慕摩挲著手中的杯盞,總覺得似乎哪裏都很不對勁。

若是柳瀟然從來沒有來過,那為何衙役還要先去通傳一聲才告知呢?而且不說刺史打量自己的神色很是奇怪,連門口的衙役說話都帶著一股痞氣,若非身著官服,倒真會讓人覺得是哪裏來的山匪霸王。

墨書從回來的路上便總覺得似乎有人在跟著他們,因此多留了個心眼,這會蘇慕想事情想得認真,他便尤為仔細地聽著外邊的動靜。

突然,窗外傳來了沙沙的聲響,像是風吹過樹葉的聲音,蘇慕本沒有在意,墨書卻是突然衝到了窗邊打開窗扇,一把提溜起樹上的一個小身影,將人扔進了屋裏。

“哎喲!”小孩兒叫喚起來,揉著字的屁股起身指著墨書開口就罵,“你這人怎麽這麽凶啊!”

蘇慕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個素未謀麵的小孩兒,有些沒反應過來。

見墨書一副冷冰冰並不打算搭理自己的模樣,小孩癟了癟嘴,站起身很是委屈地走到了蘇慕的邊上,然後伸手拿過了蘇慕手裏的杯子,很是熟練地給自己倒了杯茶。

雖說這看上去隻是個十歲左右的孩童,但言行舉止間總讓人覺得有股子大人的樣子,蘇慕看了看墨書,又看了看眼前這個孩子,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

“你真的好笨哦,我跟了你一路啦!”小孩好了傷疤忘了疼,老神在在地對著蘇慕開口道。

一旁的墨書頓時垮下一張臉來,似乎下一秒就要來教這小孩兒見識一下人心險惡。

小孩被他的神色嚇了一跳,也很識趣地閉上了嘴,喝了口茶後,終於開始說正事兒了。

他先是簡短地做了個自我介紹:“我呢,叫小石頭,是這世上武功第二高的人,當然再過幾年,我應該就是第一高了。我師父說了,我的天資,那可是一般人求都求不到的。”

蘇慕很是捧場地露出了一個驚訝的表情,很好地滿足了小石頭的虛榮心。

“當然,你也不用羨慕,畢竟像你這樣的普通人還是很多的。”

眼看著墨書又要上來揍人,蘇慕一邊拉住墨書一邊接著問道:“是是是,那敢問小石頭大俠,來找我們有什麽事呢?”

第一次被稱呼“大俠”的小石頭對這個稱呼很是受用,得意了一會後正色道:“我是為了救師父才來找你們的。”

蘇慕微微一愣:“敢問你師父是……?”

“我師父你們肯定不認識,他是這世上最厲害的人,當然啦,本來誰都不會是他的對手的。但是就在兩個月前,我師父突然間就不見了。”

“不見了?”

“是,不見了,而且據我觀察,我師父最後一次出現,就是在府衙裏。”

小石頭的神色嚴肅起來,稚氣未脫的臉上露出認真的表情來,“我們是一路遊行到這裏的,師父本來打算過幾日就帶著我去下一個地方的,但在就在他不見的前幾日,我隱隱約約記得他說好像在山裏發現了什麽秘密,說是想要順手做件好事再走,但後來他去了府衙,就再也沒回來了。”

小石頭又突然沮喪起來:“但是我在府衙裏找了好一陣,都沒能找到他,因此就隻能天天在那裏埋伏著,我的直覺告訴我,那裏麵有什麽東西困住了我師父。”

蘇慕聽著他的話,莫名地想起了本來也該在府衙的陸靈玨和柳瀟然,他有了猜想,開口問道:“所以你來找我們是……和我的兩個朋友有關?”

小石頭露出幾分欣慰的神色來,拍了拍蘇慕的肩膀說道:“沒想到你還是很聰明的嘛。”

沒等蘇慕開口問,他就自己解釋起來:“幾天——幾天來著,可能是四五天前,你說的那兩個人應該就來過府衙了,我問你哦,那其中一個人是不是不愛說話,另外一個是不是特別話多?”

見蘇慕沒有否認,小石頭接著往下說道:“那個話多的和我師父一樣,進了府衙之後就不見了,我當時還沒注意他們,所以也不知道究竟是在什麽時候不見的,讓我開始覺得有些奇怪的是在某個晚上,那個像猴子一樣的大人帶著那個話少的,還有一堆亂七八糟的人出去了,然後到天亮的時候,他是悠哉悠哉回來了,那個話少的就沒見著了。”

蘇慕心一緊,抓著小石頭的肩膀輕輕晃了晃,試圖知道些更多的東西:“你知道他們去哪裏了嗎?”

“我又不關心那人,幹嘛要管他們去哪裏了,我隻在乎我師父在哪裏。”小石頭聳了聳肩,“再說了,他們不是一夥的嘛,我怎麽知道後來人也不見了。”

他伸出了一隻手拍了拍蘇慕的肩膀,老氣橫秋地說道:“你看,你要找人,我也要找我師父,我們不如互相幫一把唄,我雖然是很厲害沒錯啦,但是這許多天確實也沒找到什麽線索。”

“但是人多總是能找得更快些嘛,我們可以一起把那個府衙翻個底朝天!”

作者有話要說:

柳少卿去哪兒了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