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慕的神色一下子緊繃起來, 直直地看著眼前的女子,一字一頓地問道:“夫人為何如此想?”

見他的模樣,李清瀾大致上也算確定了心中所想,喃喃道:“竟然真是如此……”

蘇慕則是在一旁仔細打量著李清瀾的神色, 隻見對方臉上滿是惋惜, 毫無心虛的模樣, 一時間也是揣摩不透。

李清瀾輕輕地歎了口氣, 開口道:“大人,我曾聽人提過,這江州城裏的疫病來源於南詔國的疫毒,這是否為真?”

蘇慕見也沒什麽必要隱瞞, 點頭應了一聲。

李清瀾緊接著說道:“王興的手裏,想必就有疫毒,那日晚上他說要拿家中的米糧接濟城中的百姓,我本以為他是轉了性子, 但在子夜時分, 我聽見後屋似乎有些動靜。”

她走到窗口, 打開了其中一扇, 外麵赫然就是宅中用來存放米糧的庫房,裏外都堆滿了東西。

李清瀾朝外微微側頭,解釋道:“因著我不願和他在一處,所以他便分了間最為偏僻的小屋給我,卻不想這讓我發現了那夜子時,他似乎在往米堆裏倒些什麽。”

“但那時我並未想到這層,是聽聞今日……今日城西的孫大娘一家, 還有賣油餅的劉叔一家都染上了疫疾, 他們昨日我都見到了, 這才想到了莫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大人若是不信,可去那株棗樹下挖一挖,我瞧見他把一個白色的小瓷瓶砸碎了埋了進去。”李清瀾又是一躬身,“如此想來,若是我能早一些告知,興許也不會有那麽多人……”

見她神色不似作假,蘇慕也覺得遺憾,隻是如今早已無法改變結局,如今隻能指望白夫人能夠盡快找到疫病的解法,才能救下這群無辜百姓了。

“夫人與王公子可是有什麽不快?”雖然蘇慕並不是很想去懷疑眼前這個溫婉有禮的姑娘,但如今死的本該是與她朝夕相處的夫君,而李清瀾別說悲傷,甚至還露出了一兩分解脫的神色,還是頗為可疑的,因此還是開口問道。而一旁的楊客已經得了蘇慕的令,去庫房門口的棗樹下挖東西了。

李清瀾也不惱,隻是冷漠的神色中閃過了一絲厭惡,似乎連回想起和王興的過往都讓她覺得不堪回首:“王家是這整個江州城裏最大的布匹商家,可在十年前,他們也並非一家獨大,當時江州城還有一家能與之平分秋色的鋪子,李家。”

蘇慕微微一怔,看向了李清瀾,後者輕輕點點頭,苦笑了一瞬,回答道:“大人還不知曉我的名字罷,我名清瀾,姓李,便是那李家的獨女。”

“在我十六歲時,父親開始著意為我尋找良人,一來是希望我終身有托,二來也是希望能有人承繼李家的生意,也就是在這時,那王興尋上了我。”李清瀾微微搖了搖頭,咬著嘴唇說道,“父親見那王興人還算機靈,且王家也算是大戶人家,若是兩家聯姻,說不定還能合起來將生意做得更大些,因此便將我許給了他。”

“卻不想這一動,徹底葬送了李家。”李清瀾的眼眶泛紅,卻沒有落淚,而是輕輕伸手撫了下頭上的銀簪,“這是出嫁那日,母親替我選的簪子,彼時我想著總歸都在城中,想要見也是可以日日都回去見的,沒想過不過一月,王興已經悄然架空了我們家的所有生意,無聲無息地徹底毀了我們家的鋪子。”

蘇慕不懂生意上的事,但也為之感到些許驚詫,他本以為王興是個不務正業的紈絝子弟,卻不想他竟然還有這段過往。

話說到這裏,似乎已經不需要李清瀾將這個故事講完,便已經能猜到故事的結局。

“李家的產業無聲無息地被奪了個幹淨,父親更是欠下了滿身的債,他年事已高,早已沒有東山再起的魄力,為了不連累我,他和母親選了個夜晚,投入了護城河中,第二日我知曉的時候,便是他們……被人發現的時候。”李清瀾的聲音有些顫抖,最終還是沒能收住自己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地麵上。

蘇慕見狀頗有些束手無策,他本想出言安慰,卻又想到這早已成為了不可磨滅的回憶,說再多也隻是徒勞,便隻能站在一旁靜靜地等李清瀾收拾好情緒。

興許是覺得不該在外人麵前落淚,李清瀾取出帕子輕輕擦了擦後,頗有些抱歉地道:“讓大人見笑了。”

蘇慕搖了搖頭,溫聲道:“人之常情,夫人節哀。”

“我本還不知道這些事,是這人自那之後便開始不務正業,有一日喝醉了酒,親口告訴我的,那時的我幾乎不知道要如何自處,我爹娘雖不是他親手所殺,可也是因他而死,這讓我如何還能做他的夫人。”李清瀾微微搖了搖頭,“隻是我爹娘都已離開,家中無人做主,即便想要走,也是全無法子,隻能繼續留在這裏。我本想過一死了之,但家中尚有祖母在世,父親離開後,我便是她唯一的後輩,若是我也……那祖母當真毫無指望了。”

“好在他們並未阻止我將祖母接來,便因此苟活到了現在。”李清瀾自嘲地笑了一聲,“想來也是窩囊得很。”

“夫人能謹守孝心,委曲求全,怎能算是窩囊?”蘇慕輕歎一口氣,雖然他能想見這兩人之間必然有許多外人不得而知的過往,卻也沒想到會是如此令人扼腕的故事。

此時楊客在窗外突然喊了一聲:“大人,找著了!”

棗樹下果然有被砸碎了的小瓷瓶,王興顯然沒想到會有人目睹自己的動作,坑挖得淺,瓷瓶上甚至還留了些不知是什麽的痕跡,蘇慕心一凜,小心地用帕子將碎片都給包了起來。

如今他已經知曉了王興身上自燃的問題所在,要查也還算方便,李清瀾雖然與王興有過節,蘇慕卻也不覺得她會是凶手,他在李清瀾的臉上看到過一閃而過的驚詫和驚恐,隻是這一瞬的神色迅速地就被其餘複雜的情緒所取代了。

或許是恨的日子太久了,她對王興的死唯有覺得解脫。

據竹雲所說,王興今日的袍子是幾日前自己帶回來的,具體是誰給的無人知曉,蘇慕有自己的猜想,卻也亟需求證,出了王宅便問楊客城中可有賣火折子的地方,過去之後,很快便問出了答案。

那掌櫃的從門縫中露出一隻眼睛來,小聲說道:“是位公子,頗為大方,幾乎買走了我這裏所有的火折子。”

蘇慕下意識地追問道:“那你可知他是何人?”

話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這問題很沒道理,人家做生意為何要追根究底,剛想開口說無事的時候,老板突然搖頭晃腦地說道:“是誰我倒是不清楚,但是看他出手大方,我便順口問了一句,若是需要送上門也可以由我們送過去。”

“他便給我們指了個地方。”老板皺著眉細細想了想,開口道,“就在府衙邊上的客棧那兒。”

蘇慕一愣,那不就是自己住的地方麽?

若是真如自己所想,那這人多半就是蘇啟,而自己竟然與他住在同一間客棧裏,莫不是早已擦肩而過了無數次,他微微一側頭,看到了遠處的墨書,又覺得不應該,自己不認識蘇啟是真的,但墨書應該是見過蘇啟的,不至於認不出來。

那也就是說,如果這不是巧合,那麽蘇啟其實一直都在暗中看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直到回到府衙,蘇慕依舊覺得有些說不清的後怕。

他曾以為不見蹤跡的人,竟然一直就在自己的咫尺之遙,實在讓人不寒而栗。

杜涵並不在府衙內,而是早已前去安撫百姓,如今他儼然成了城中百姓的救命稻草,每日都是帶著府庫的存糧親自前去分發,雖然如今府庫也已經搖搖欲墜,能分發的糧食也有限,但比起挨餓的百姓來說,也已經如雪中送炭般重要了。

客棧裏,蘇啟早已人去樓空,蘇慕雖然也不意外,但還是覺得頗為挫敗。

自己似乎總是慢人一步,無論查出了什麽,最後都隻能撲個空,到最後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正這麽想著,他有些垂頭喪氣地走在路上,迎麵撲來一股藥香,他一抬頭便看見白芷正端著一碗藥渣走來。

蘇慕一側身,趕緊讓開一條道來。

白芷淺笑著走上前,晃了晃手裏的碗,輕聲道:“這藥渣需要去處理下,感覺似乎有些效果了。”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蘇慕,他趕緊從懷裏取出了用帕子裹得嚴嚴實實的碎片,小心地遞給了白芷:“這或許是曾經裝過疫毒的瓷瓶碎片,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強人所難。

這可不是能分解物質的現代社會,即便有病原體又能怎麽樣呢?

可他還是抱著那一絲希望,或許神醫會有其他的法子呢?

白芷接過後也怔了片刻,若有所思地道:“這說不定還真能幫上忙呢……若是那個小朋友在的話……”

蘇慕本想開口問問,白芷突然抬起頭露出了一個淺笑:“辛苦啦,東西交給我便是,我現下要去做些其他事,軒軒那兒就交給你看顧了,如今他的病症被我暫且壓住了些許,你隻要別離得太近,應該都是不會有事的。”

蘇慕點頭應了好,白芷便如一陣風般走了過去,隻留下一個仙氣飄飄的背影。

等到他推開了門,就看見柳瀟然依舊安靜地躺在**,蘇慕突然湧上了一層難言的感慨來。

這是柳瀟然睡下的第幾天了?

他自己都記不清在這種壓抑的氛圍中已經過了幾日了。

屋裏的凳子被白芷挪到了門外,說是凳子也需要曬曬太陽才能幹淨,蘇慕剛剛去了許多地方,覺得自己身上髒得很,因此也沒介意,直接坐到了床邊的腳踏上。

似乎是終於找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他自言自語地說起了這兩日的事,柳瀟然未必聽得見,可他需要說給自己聽。

到後來有些累了,蘇慕索性趴到了床邊上眯起了眼睛。

“好累啊……”他困意朦朧,嘟嘟囔囔著說道,“怎麽好像看不見盡頭呢……”

沒過多久,他就完全沉入了黑暗之中。

而在昏昏沉沉中,他似乎覺得有一隻冰涼的手輕輕替他撥開了蓋在眼前的劉海,不小心蹭過了他一側的臉頰。

“唔?”他想要睜開眼看看,但眼皮實在太沉,無論如何都睜不開。

意識模糊間,一道柔和的聲音輕輕響了起來。

“睡吧。”

他隻覺得自己似乎很相信這道聲音,幾乎沒怎麽反應,就如他說的一般沉沉地又睡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蘇啟:我哥竟然不認識我了?求問哥哥傻了怎麽辦?在線等挺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