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對方明顯知道柳瀟然過去的身份, 但蘇慕還是有種隱約的直覺,那就是眼前這個人並不是柳瀟然的故友,對方居高臨下的神色讓他忍不住蹙起了眉。

來者不善。

柳瀟然則是恍若未聞,連眼神都沒分給這人一點。

氣氛一時間便冷了下來, 那人對柳瀟然漠然的態度感到十分不滿, 神色也變得難看了起來, 而他周圍的幾個人露出的神情則很是為難。

蘇慕猜著應當是那幾個既不敢對柳瀟然擺臉色, 又不敢違抗旁邊那位金色衣服的公子,這才左右為難,隻能賠出一個苦澀的笑來。

“柳言軒,你還是原來那樣兒啊, 忒不討人喜了,你這樣在大理寺,誒真的有人願意和你一起共事?”

柳瀟然依舊毫無表情,隻是淡淡地瞥了眼這人, 看上去並不打算理他。

但蘇慕聽得心頭一跳, 他還從未見過人敢這麽囂張地和柳瀟然叫板, 就算不知道柳瀟然的家室背景, 那麽柳瀟然周身的寒意也已經足以震懾一大批人,能夠這麽橫地和柳瀟然說話的,要麽就是家室地位和柳瀟然差不多,要麽就是曾經有什麽過節。

見依舊挑不起柳瀟然的注意,那人很不甘心,幹脆拉開了對麵的位置直接坐了下來,其餘人麵麵相覷了好一陣, 最後還是被那人狠狠一拍桌子的聲音給嚇得一抖, 隻能訕笑著朝蘇慕和柳瀟然拱了拱手, 齊刷刷地坐了一圈。

本來還算是偏僻的一桌,現在倒是坐滿了。

“柳言軒,別這麽見外,我們也算是老相識了,何必如此冷眼相對呢,當年……你也算得上是我父親的同僚不是。”

他使了個眼色給身邊的人,被示意的人立刻會意地開口問道:“曾經,柳大人曾經也在神策軍內任職?”

那人故意聲音更大了些,恨不得隔壁桌的人都能聽清楚:“是啊,柳少卿柳大人,可是一開始便被皇上欽點為護軍中尉,年僅十八的少年將軍,那可真是風光一時啊,隻可惜啊——”

其餘人不能說對這個話題全然沒興趣,但離得近的,早就感受到了柳瀟然周身散發出來的森森寒意,這會隻能一個個低頭喝茶裝作沒看到那人的暗示。

那人沒得到應有的附和,皺著眉咋舌了一聲,剛想開口自己往下說的時候,卻有一個聲音打斷了他。

“原來公子是特意來表達自己對於柳大人的仰慕之情的,剛剛何必還如此拐彎抹角。”蘇慕揣著手,笑著說道,“柳大人確實年少有為,無論是在神策軍內還是如今在大理寺之內皆有作為,武藝超絕,更有過人智慧,這都是有目共睹的。”

“公子大可以直說的。”

“你在胡說些什麽東——”那人被這話一激,下意識地就想反駁,好不容易刹住了嘴邊即將要出口的髒話,卻在看到蘇慕的臉之後又梗住了。

“你又是什麽人?”他一開始倒也是注意到了蘇慕,但因為蘇慕一直未發一言,因此沒仔細打量對方,本以為是個和陸靈玨一般的小跟班,卻不想如今仔細一看,蘇慕的眉眼和氣度都不像是個普通身份的人,有些摸不準主意。

“在下蘇慕,敢問公子是——?”蘇慕絲毫不在乎對方沒什麽禮貌的問法,而是一派和和氣氣的模樣。

“神策軍大將軍次子,金翀。”這回說話的人是柳瀟然,他不動聲色地給自己添了杯茶水,耳尖卻不知為何紅得厲害。

“金公子?”蘇慕的腦海中乍然劃過王景曾與自己說過的話,神策軍大將軍的小公子,便是引誘蘇啟前往環彩閣的人,那麽如今這人難道就是……

金翀在聽到蘇慕自報家門後也跟著一愣,隨即上下打量了一番蘇慕之後,才有些恍然大悟地感歎道:“原來你就是蘇儀那個不習武的兒子,看上去倒還真是一副文弱的模樣。”

會不會聊天?

蘇慕頭一回生出了幾分勝負欲來,雖然說自己是不會武功,但也是不能劃歸到文弱那一類的吧,怎麽著自己也是能輕輕鬆鬆就把柳瀟然抱起來的——

不對,這是什麽奇怪的比喻?

蘇慕又被自己腦子裏的想法給嚇了一跳,最近興許真的是和柳瀟然混熟了,老是萌生出一些大逆不道的插科打諢的話來,還好是沒說出來,不然……

他強裝鎮定地看了眼柳瀟然,暗自鬆了口氣。

沒有不然,沒說出來就挺好的,這種事情還是不要假設了。

“不是我說,這習武還是對體格大有提升的,連我三弟都看上去比你壯碩些,你既是蘇儀的兒子,怎麽偏生不愛習武,承襲父親的事業有什麽不好?”金翀突然絮絮叨叨起來,模樣不像個咄咄逼人的貴族公子,倒像個循循善誘的老學究,直到身邊有人聽不下去了戳了戳他的腰,他這才停下了話頭。

看來,不是他。

蘇慕暗暗地又看了幾眼金翀,實在想象不出這樣一個人能是什麽心機深沉的形象,他既然說了還有三弟,那應當不是家中最小的,也就不是王景所說的小公子了。

金翀被打斷了話,坐下來之後又想了好一會,才拍著桌子怒道:“這麽說起來,你們倆還真是一個德性,明明都是些好路數,非得走歪了,說的就是你柳言軒,神策軍內哪裏比不上大理寺了,看來真如我父親所說……”

其餘人雖然還在低頭喝茶,但蘇慕能明顯地發現,他們都正在專注地等著金翀後續的話,蘇慕打斷了第一回 ,這會正想再打斷一回的時候,柳瀟然突然朝他微微地搖了搖頭。

“無妨。”柳瀟然淡定地喝了口茶,絲毫不在意金翀接下來要說什麽。

“你就是怕了,你怕了那些覬覦京師的宵小之徒,這才跑去了大理寺做了個安生的文官,浪費了這一身的好武藝。”他好像是真有些生氣,喝了口茶之後還是憤憤不平,“最見不得你們這種暴殄天物的人。”

蘇慕這下也噎住了,他本來還以為這金公子多半是和柳瀟然有著什麽深仇大恨,都已經做好了聽到他胡說八道的心理準備,卻沒想到剛剛自己竟然一語成讖,這金翀看起來就是在仰慕柳瀟然啊,這恨鐵不成鋼的語氣,真讓人聞者傷心,聽者落淚了。

一旦這麽腦部之後,還在拍著桌子細數柳瀟然的各種錯處的金翀在蘇慕的眼裏逐漸變得慈祥了起來,他甚至還跟著拍了拍柳瀟然的肩膀,一臉動容地點了點頭。

柳瀟然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下一秒蘇慕就湊在柳瀟然的耳邊輕輕說道:“你看看,他是真的為你的前途殫精竭慮啊。”

也就說了這一句小話,金翀一抬眼就剛好撞見了,頓時就更火大了:“還說悄悄話呢,我這我這和你們認真講話呢,還有那個,蘇儀的兒子,蘇……蘇慕是吧,你也是,你父親可是赫赫有名的戰神,你怎麽就……暴殄天物,真的是暴殄天物!”

蘇慕有些無奈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趁著對麵低頭喝茶的時候爭分奪秒地問柳瀟然:“你之前也是這麽聽著?”

柳瀟然一副已經習以為常的表情,淡然地點了點頭:“讓他說吧,若是反駁了他,反而會讓他說得更久,一會他累了,自然就停了。”

蘇慕的神色複雜起來,隻能默默地也跟著柳瀟然一起重複著倒茶,低頭喝茶,假裝無事發生,連悄悄話都不能說的循環動作。

蘇慕覺得這起碼得過了半個時辰,金翀才停下了喋喋不休的話,因為宴席終於開始了,各類菜色都端了上來,總算是堵上了他的嘴。

蘇慕久違地獲得了寧靜,這會很是感動,看到各色精致的菜品更是食指大動,正打算動筷子的時候,柳瀟然突然開口道:“那就是慕容煬。”

蘇慕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果然看到了一個一身黑色勁裝,身材頗有些壯碩的人,而且這人的臉上有著一道長長的傷疤,讓人一看就覺得很不簡單。

“慕容將軍看上去似乎已經年過四十?倒是比我想的大了些。”他若有所思地小聲說道,本來按照黃羽的說法,既然蘇儀大殺四方的時候慕容煬還在繈褓,他還以為對方不過大自己幾歲而已。

柳瀟然聽了他的話微微一愣,隨即便明白了,無奈地解釋道:“是那人左手邊的。”

“啊?不是這個?”蘇慕跟著往左手邊挪了一位,就看到了一個身形瘦小麵色白皙,但臉上的笑容異常燦爛的少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說哪個?”他不敢置信地看向了柳瀟然,“是那個左手邊的那個嗎?”

柳瀟然被他話中已經有些混亂的那個和那個繞得有些想要發笑,但看著蘇慕的神色是真的茫然和震驚,還是有些不忍心,點了點頭,再次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順便加上了許多可供辨認的形容詞。

“就是那個身形瘦小,但是逢人便愛笑的,軍中還流傳著他的另一個名號。”

“笑麵玉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