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司徒弘燁對宮妃與皇子間的相處時間有嚴苛的規定,但對皇子們在宮裏的活動範圍倒沒有太大的約束。隻要有宮人跟著看顧,以及諸如皇家書庫等禁地不能去,後宮的其他地方倒可以走上一遍。能進上書房讀書的皇子少,其他皇子終日無所事事,便可在宮裏玩樂鬧騰。司徒弘燁對此甚是放縱。
不過昏庸無能的正德帝羽宗儀唯一被人稱道的便是他的多子,以及所出之子資質都算不錯。
十歲以上的年長的皇子中,大皇子羽成熙去了梁國。二皇子羽成祺不知所蹤。三皇子羽成敦因為荀家慘案暴斃。四皇子羽成雪是個清高冷漠的,又在上書房讀書,甚少在宮裏走動。五皇子羽成珠是皇子中難得張揚驕縱的,但真正出格兒的事情卻不會做。六皇子羽成慕終日跟在明月郡主司徒悅身後,不提也罷。七皇子羽成灝是太子,日常事務繁多,自然沒有這個閑工夫在宮裏玩樂鬧騰。八皇子羽成凝性格肖似羽宗儀,喜歡待在自己宮裏,很是膽小怕事。
至於年紀尚小的皇子們即使被司徒弘燁刻意放縱,也被他的獨女明月郡主司徒悅破壞得七七八八。司徒悅在宮裏可是最飛揚跋扈的人,碰上她準沒有好事。前有十一皇子羽成蘅被推進荷花池幾乎溺斃,後有十二皇子羽成旻與十三公主羽成微被掌摑、被逼學狗叫的事兒傳開,這些小皇子簡直聞司徒悅色變,輕易不會到自己的宮外走動,以免撞到槍口上被折騰一番。他們在養歪之前已經被司徒悅逼得懂了趨利避害、明哲保身。
羽成灝與周鳳謀的相交並不順利。
周鳳謀每日進宮拜見司徒弘燁,隔三差五則到清華宮逗弄羽成蘅一會兒,然後便會離開,行蹤不定。
羽成灝逮著周鳳謀見羽成蘅的機會過來和他交談。但通常他來的時候,羽成蘅正和周鳳謀玩得高興,被羽成灝打斷了,雖然羽成蘅會乖順地避到一邊兒自己玩自己的,但那單個兒的提不起精神的失落小模樣實在讓人覺得可憐。不說周鳳謀偶爾會分了神,羽成灝不經意接到羽成蘅怯生生的渴望小眼神都覺得於心不忍。羽成蘅在宮裏可沒有一個玩伴。
而且周鳳謀雖是武將,心機智謀卻和文官有得一拚,與羽成灝的談話大多不著邊際,對他想獲得的支持也是沒有任何鬆口。羽成灝漸漸有些不耐煩。
他不是無能之輩,也有野心想成就一番事業。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除了王父司徒弘燁的支持,他手上沒有其他可使喚的力量,連他的母族對他的拉攏都一直不置可否。之前有太過出色又眾望所歸的嫡長皇兄羽成熙壓著,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比不過。如今羽成熙在梁國為質,他努力表現,本以為朝臣們會對他另眼相看,不想有些朝臣確實改弦易轍了,對象卻是四皇兄羽成雪,而不是他這個太子殿下!
羽成灝隻覺一口氣堵在心口,憋得難受!
他更加渴望得到實權。他需要助力!
見周鳳謀確實對自己的弟弟有幾分上心,羽成灝也沒有再提讓羽成蘅疏遠周鳳謀的話,反而開始有意識教導羽成蘅一些前朝的形勢。
“……有了周大人的支持,哥哥的位子會更穩固。阿蘅一定會幫哥哥的,對不對?”羽成灝哄誘道。
羽成蘅抱著周鳳謀送給他的七巧板擺弄,聞言抬起頭:“阿謀哥哥說他遲早要回邊關的。他走了,還會對哥哥有幫助嗎?”
“自然。”
“阿謀哥哥說,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外祖父管著他的糧草,比他厲害多了。如果太子哥哥有了外祖父的支持,是不是比阿謀哥哥的支持有用?”
副相桓越,是桓家家主,順賢妃桓氏之父,羽成灝、羽成蘅的外祖父。司徒弘燁把桓越從九卿之一提為副相,目的就是為了分左丞相、蕭家家主、國舅蕭雲的權。桓越執掌後勤政務,周鳳謀說他管著糧草之事並不是信口開河,而是確有其事。
羽成灝被戳著痛處,臉色頓時不太好:“阿蘅,誰教你說這些話的?”
羽成蘅茫然地看著他。羽成灝頓時悟了。
——好個周鳳謀!
羽成灝暗暗咬牙,居然借著羽成蘅的口拒絕他!意思不就是他連桓家的支持都得不到,又怎可能得到他的支持嗎!
“太子哥哥有了外祖父的支持了嗎?”羽成蘅接著問。
“……沒有。”
“啊,為什麽呢?”羽成蘅眨巴著眼,“外祖父可是我們的外祖父!”
“不得而知。”羽成灝沉著臉道。他心裏也納悶很久。按理說他已經貴為太子,日後若登上帝位對桓家隻有好處,但桓越這個外祖父滑不溜丟,一直沒有表態要下力氣支持他。羽成灝對此不是不惱怒的。
“太子哥哥問了外祖父緣由了嗎?”
“這……”
羽成灝一愣。確實,他一直在暗示外祖父表明態度,碰了軟釘子後心裏惱怒,沒有公開布誠和外祖父商量過,連外祖父不支持他的原因都是問也不問。此時被羽成蘅提起,他才覺得自己的做法似乎欠妥。
“不能問嗎?”羽成蘅蹙起小眉,“不是說不懂便問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搖頭晃腦背起書來。
羽成灝不由失笑,誇道:“阿蘅讀書真用功!”心裏也納罕,就上書房那個隻會教人識字的太傅居然教出這麽一個阿蘅?想來是有其他人格外指點吧?不過能看到素來內向羞澀的弟弟有如此長進,他就不想深究了。
說不定假以時日,阿蘅能成為他的助力……
思及此,他突然改變主意,更盡心地與羽成蘅說起前朝的人事。
羽成蘅對那些艱澀的政務字詞不甚明了,倒對羽成灝提及的朝臣的家中東家長西家短的雞毛蒜皮的事兒特別感興趣,一直催著羽成灝多說。羽成灝看他期待聽故事似的閃亮眼神,心裏好笑,便撿著些特別有趣的跟他說。
比如司徒弘燁座下的第二武將,右將軍李乾,是個侍母至孝的耿直漢子。他是個庶出的,因為容貌醜陋,口舌笨拙,自小便不得官至四品的文官父親喜歡,又受盡嫡母的折磨。後來他一意孤行入了行伍,歪打正著跟了司徒弘燁,並且因為力大勇武,作戰悍不畏死受了重用,後來隨著司徒弘燁地位的提升而身價水漲船高。他的父親和嫡母見狀,又生了攀附之心,脅了他的生母威迫他為家裏效力。李乾一怒之下,帶兵進李府,把生母擄走,鬧了個人仰馬翻。事後,他的文官父親上書告了李乾忤逆,又有禦史跟著彈劾,司徒弘燁為了保他花了不少心思。
這個時代嫡庶分野頗為鮮明。為嫡為庶的地位不是天淵之別,也算落差分明,而且講究父為子綱,子不語父過。一個孝字幾乎可以直接壓死個人。李乾逞了一時之快,落在旁人眼中卻是大大的錯處。若不是忌憚司徒弘燁的勢力,李乾的仕途可謂到頭了。連羽成灝言語間也對他非常不以為然,覺得李乾不堪大用。
羽成蘅很天真無邪地說了兩句話。
“他好笨哦,連家裏都不幫!他幫家裏了,他父親嫡母便不會告他了吧?”
“這個右將軍不好,王父換掉他了嗎?”
羽成灝聽到前一句還在為羽成蘅的天真想法而發笑,聽到後一句卻怔了怔,變得若有所思。
確實,雖然李乾有了錯處,平白授人以柄,司徒弘燁卻壓住了彈劾的折子,力排眾議依然重用著他,隻是這重用比以往低調了而已。可見司徒弘燁對這個魯漢子有著不一樣的情分。
而李乾家裏的嫡庶糾紛,並不是真的不可解決的。李乾的父親嫡母隻求利益,若李乾的利益與李府的利益連成一氣,他們還會處處與李乾作對嗎?李乾的嫡母可還有個尚是白身的嫡子。
而且李乾性格耿直,是那種受了恩惠會湧泉而報的。若他幫李乾解決了這件棘手的事……
再比如他們的外祖父桓越有個麽孫,比羽成灝還要年長三歲,剛及冠。這個麽孫出生時帶了祥瑞,長大後也是伶俐可愛,很得桓越喜歡。他的發妻桓老夫人更是對他愛若珍寶,如此這般便難免寵縱得過了些。前些日子與人打賭居然輸了桓越送給他的一件禦賜的方硯。桓越大驚失色之下好不容易輾轉贖了回來,火冒三丈要打這麽孫的板子,被桓老夫人要死要活地阻了。有禦史把這事挖了出來,也參了桓越一本。
羽成蘅道:“今天輸了方硯,明天不知會輸了什麽。表哥這樣子不好。古人雲,不可沉迷賭博。”
羽成灝對他有這樣的認識自然大加讚賞。在他們的教育裏,與賭沾上邊的都會被歸類到不學無術、紈絝不可教化這一類。羽成灝當然不希望自己的弟弟成為這一類人。
“外祖父好辛苦,要為表哥收拾闖下的禍,又要被禦史大人罵……”羽成蘅大搖其頭,又承諾似地點頭道,“太子哥哥放心,阿蘅不會闖禍,害你被罵的!”
羽成灝心裏馬上一暖。可不是?他在前朝後宮舉步維艱,阿蘅是個懂事的,確實省了他不少心力。
像外祖父這般有了一個不成器會惹麻煩的麽孫……
羽成灝突然笑了。誰能保證外祖父沒有求到他麵前的時候呢?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羽成蘅直白的童言童語,倒讓羽成灝多想了一些。
羽成灝不知不覺對羽成蘅越說越多,偶有所得便暗自思量一番,反而漸漸有種脫離了以前困獸一般的急躁狀態,變得沉穩起來。
羽成蘅貌似專注地玩著手中的玩具,對羽成灝的一點即通很是滿意。
他年紀小又勢單力薄,沒有人會把他真的當一回事。但他們母子三人的處境隻會隨著羽成灝深入朝堂而變得越來越危險。司徒弘燁把羽成灝引進死胡同,讓他隻專注於他所劃定的“拉攏”對象。羽成蘅不能任羽成灝被司徒弘燁牽著鼻子走,隻能在重重監視看管下,竭盡全力引導羽成灝多思多想,暗示他如何收買人心,如何抓人弱點把柄,納為己用。
凡是人,都會有弱點。有了弱點,便有了軟肋,有了可以謀算的餘地。
水滴石穿。羽成蘅隻希望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掙出一片生天!
羽成雪與羽成蘅挨得很近,近到羽成蘅能聞到對方身上清冽纖淡的蓮香,他的心又沉靜了幾分,凝神繼續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