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跟懸蒼送來了熱水。

韓卿開始幫葉子涵擦拭身體,這種事擱在平時,一個淨塵訣就能解決,但今天不一樣。

溫熱的水沾濕軟巾,將沉積幹涸在皮膚與鱗片內的血漬一點點擦拭幹淨,擦到臉上時,她發現葉子涵的眼睛沒有完全閉上,還留著一道縫隙,赤色的瞳孔此刻已經變回暗紅色,猶如兩顆沉眠的琥珀。

韓卿將葉子涵的頭枕到自己膝蓋上,指尖微顫著描摹過他的眼角眉梢,如果忽略掉心口那處被靜止後不再流血的巨大傷口,葉子涵現如今跟睡著了沒什麽區別。

描摹片刻,她低下頭去在他臉頰處蹭了蹭,隨後緊緊抱住他,“子涵,我會盡快帶你去神木穀。”

擁抱過片刻,她鬆開手,起身走出蜉蝣夢,有嗡鳴聲自一旁響起。

韓卿看過去,發現是之前丟進來的恨劍。

倒是多虧了它才能順利擊退墨雲非,不過……

韓卿走到恨劍跟前俯身將它撿起,左右看看,沒找到劍鞘。

想來劍鞘還在白荼手裏。

她提著劍轉身離開通靈境。

當韓卿回到外界時,正好看見白家護衛隊護著白荼在遠處不住搜尋,她隨即朝那些人飛去。

對方也發現了韓卿以及被她提在手裏的劍,一時間眾人目光不斷在兩者間來回打轉,似乎在斟酌該如何開口,韓卿卻懶得揣摩對方心思,徑直飛到白荼跟前把劍遞過去。

恨劍在她掌心裏靜默片刻,忽然開始劇烈嗡鳴,似乎對自己即將被轉手送人的事情感到異常不滿。

白荼原本亮起來的雙眼一下子黯淡下去,剛剛抬起的手也僵在身側,舉也不是,放也不是。

“拿著。”

韓卿不管這些,將恨劍又朝前送了送——她現在無暇顧及這把劍,離開通靈境前她就想好了,倘若白家的人走了,她就拿著劍離開,若是沒走,她不想與對方糾纏,幹脆還了劍盡快趕去神木穀。

白荼一雙眼在恨劍上打了個轉,而後鬱鬱一低頭,“我……我還是不要了吧……它不想跟我走……”

他的話是這麽說,但身邊那些護衛卻不約而同朝前圍了兩步,顯然是怕韓卿當真拿著劍走掉。

“我再說一遍,拿著。”

韓卿冷聲道。

做這副猶豫不決的樣子給她看幹甚,她又不是他姐,更不是他媽。

“那你……你還去不去神木穀了?”

白荼被韓卿凶得縮了縮脖子,小心翼翼抬眼看她。

“去。”

韓卿索性將恨劍丟到一旁護衛隊長手裏,轉身喚出雲輿。

時間緊迫,她不想再在無謂的人身上浪費一分一秒。

“等等!”

白荼忽然大聲喊起來,“我師父選擇了你,你不能把它丟下!”

他口中的“師父”自然是指恨劍。

韓卿聞言一頓,回過頭來深深看了白荼一眼。

少年的眼神清澈如山澗溪水,一眼就能看透內中蘊藏的掙紮糾結,卻也同樣有著清晰的堅持。

平心而論,這是個好苗子啊……

韓卿心底不由感歎一句,而後扯了扯嘴角,“你師父有你這樣的徒弟,是它的幸運,它該珍惜才對。”

說罷跳上雲輿朝著神木穀方位加速飛去。

“我說了……等等!!”

片刻後,白荼的聲音又從雲輿一側傳來,韓卿朝外看去,驚訝發現此刻的白荼不是人形,而是一頭通體雪白額生雙角的麒麟!

白麒麟一邊兒跟雲輿並駕齊驅,一邊衝韓卿喊道,“我答應過要送你們去神木穀的,男子漢一言九鼎,答應過的就要做到!”

“我自己也可以去。”

看著緊追不舍的白麒麟,韓卿有些無奈。

“我不管……我姐姐都說了,答應過的事絕不能半途而廢!”

白麒麟在半空中飛得呼哧帶喘,顯然要追上雲輿對他來說並不是件太容易的事兒。

韓卿沒管他,隻扭過頭去叫雲輿繼續飛,起初她以為白荼追不上自然就會放棄。

沒成想這小子一口氣跟在雲輿外追了小半個時辰,跑到雙眼滿是血絲嘴角也開始泛白沫還不肯停。

一直關注著外麵情形的韓卿隻得長歎一聲,停了雲輿叫白荼坐上來——至於白家那些護衛,倒是一直不遠不近綴在後麵,全程不見一個上來勸勸的,許是對他們這位小少爺的秉性太過熟悉,知道勸也沒用。

白荼坐上雲輿後立刻變回人形,滿頭大汗的小少爺先癱在軟座上喘了許久,而後才掙紮著坐直。

“多謝你。”

坐直後第一件事,竟是朝韓卿道謝。

正托腮看著窗外流雲的韓卿聞言挪回目光,“謝我做什麽?”

“謝謝你之前說的那番話。”

白荼垂著眼說,“作為感謝,我一定會把你平平安安帶到神木穀!”

之前說的話?

韓卿略回想了一下,才想起自己之前那句感慨。

原來是衝著這個。

她嘴角一揚,說了句不必客氣,轉頭又去看窗外。

比起接受他人的感激,她現在其實更想一個人靜一靜。

接下來這一路走得風平浪靜,九日後,一行人來到神木穀外。

如果說靖海神都的色彩能讓人聯想到秋日的話,那麽神木穀,則毫無疑問會讓人聯想到春天,這裏的一切都充盈著鮮嫩活潑的生機,樹木繁茂,草葉青蔥,林間盛開著各種說不上名字來的野花,蜂蝶在花叢間嬉戲,林鳥在枝丫間啁啾。

雲輿降落時,恰逢一群白鷺也落至林間,這群通體雪白的鳥兒拍動著翅膀落至山溪中,時而垂首捕食,時而揚頸長鳴。忽然一隻皮毛黝黑的小獸自林間竄出,直直撲向離它最近的白鷺,大鳥躲閃不及被咬住脖頸,撲騰幾下就咽了氣,其餘的白鷺也被驚到四下飛散。

那形似狐狸的小獸一擊得手,身上皮毛閃爍幾下,竟然自一片黝黑中亮起一輪紅日般的紋路。

“是烈日狐!”

白荼興奮地朝背後伸手,結果被護衛隊隊長捏住手腕,“少爺,神木穀不許獵捕。”

“哦……我忘了。”

白荼悻悻然收回手去。

“韓姑娘,您要入穀救人,可以沿著這條路一直朝前走,裏麵是不允許飛行的,還請韓姑娘記好。”

護衛隊隊長衝韓卿一抱拳,“我們就此別過。”

神木穀不是誰都可以隨意進出的,自神木穀建立那天起,就有規矩流傳出來:有病求醫者,可沿路向穀內走五裏,之後停下等待穀中人接待,被接待的人要回答三個問題,回答出來才會得到救治——至於抱有其他目的的前來者,隻能等待每三個月一次的開穀日才能進入穀中。

韓卿看了眼白荼,這小少爺也在眼巴巴看著她,似乎很希望她能將自己一並帶上,但她隻是衝對方點點頭,而後朝其餘白家護衛一拱手,轉身徑自朝林間唯一的一條小路走去。

這條路可能許久沒有人走過了。

雖然還能隱約看到上麵鋪著的卵石,但四周恣意生長的植物全都在想方設法搶奪路麵那點兒空間,偏穀內又訂了禁飛的規矩,韓卿隻能深一腳淺一腳在雜草樹根與藤蔓間艱難穿行。

好不容易熬過五裏地,路中央出現一方石碑,碑上刻著一個“止”字。

韓卿將孤舟雲缺贈予的金枝玉葉取出,舉到碑前,同時高聲道,“晚輩韓卿,求見醫仙。”

晚輩韓卿,求見醫仙、求見醫仙……

穀中立刻**起渺渺回音。

除了回音外,沒有任何變化。

韓卿深吸一口氣,正準備再提高些音量,卻見眼前畫麵一晃,石碑消失不見,變成了另一條泥土濕潤的小路。

“既有金枝玉葉,便是故友所托,這位姑娘,請進吧。”

一個聲音自小路盡頭傳來,聲泠泠宛如冷雨叩清泉,音渺渺恰似明月出雲間。

韓卿眼底閃過一抹驚喜,立刻揚聲應道,“多謝醫仙!”

說罷,垂手掃掉衣袖上沾到的草葉浮土,抬步邁上小路。

小路曲曲折折,很快就走到盡頭,一枝低垂下來的樹枝正鋪展在盡頭處,這樹枝生得雖然粗壯無比,卻有著一副極其白淨秀美的外皮,還有銀色卷雲紋在樹皮上若隱若現,葉片猶如輕紗團雲,連綿緊湊,遠遠看去倒不像樹,更像是地上落著一大團的白雲。

“上來吧。”

那聲音又一次響起,這次韓卿聽得分明,說話人就在上方,她踩上樹枝,方一站定,那樹枝便緩緩抬起,載著她一路上浮,原本鬱鬱蔥蔥層層疊疊的樹林,很快就成了一連片深淺不一的綠色光影,在她背後,一株真正當得起“參天巨木”的玉白色大樹肅然聳立,樹端直入雲天。

足足過了一盞茶時分,樹枝才將韓卿送到一叢側分出來的樹冠上,這巨木樹葉綿密柔軟卻能承重,一道素白人影正悠哉斜臥在樹冠上,聽得背後動靜,緩緩回過頭來:隻見她用一張鹿紋麵具遮了上半張臉,隻露出線條柔和白淨的下頜,與泛著淺淺水光的水紅雙唇。

“晚輩韓卿,見過醫仙前輩。”

韓卿又行了一禮。

“小丫頭真是愛客氣。”

洛星笑著抬手一揮,韓卿麵前便憑空多出一盞茶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的凝玉茶剛剛泡好,你嚐嚐?”

韓卿毫不猶豫接過茶杯抿了一口,這茶水泛著淡淡乳白,仿佛有雲絮飄綴其中,入口甘甜還帶一縷清幽香氣,同時也蘊含著極為精純的靈力。

“好茶。”

韓卿道。

洛星又笑起來,“孤舟雲缺送來的孩子,總是比別處的有趣——既來到神木穀,就要按神木穀的規矩來,這不必我贅述了吧?”

“我知道入穀求醫需要回答三個問題,請問吧。”

韓卿正色道。

“好,那我便問了。”

洛星一雙美目隔著麵具靜靜看向韓卿,先問出兩個問題,“你為何而來?”

“為了這個目的,你能付出什麽?”

“我為救治我夫君而來。”

想到還躺在通靈境內的葉子涵,韓卿輕歎一口氣,回答了第二個問題,“為了救他,我可以付出一切我擁有的。”

聽了這個答案,洛星眸光微閃,隔了片刻才問出一個叫韓卿大為震驚的問題來——“付出一切?如果我問你索取通靈境呢?”

嘀!

刺耳的任務提示與洛星的話幾乎同步響起——支線任務開啟·艱難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