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涵並沒有昏迷太久,幾乎是韓卿剛把他扶到蜉蝣夢上躺下，他就恢複了意識。
但也隻是恢複意識而已。
他的身體還不能自主行動。
剛剛一瞬間，他體內的血仿佛變成了沸騰的岩漿，他能清晰感受到內髒與經絡被炙烤燃燒的劇烈痛楚,以及有什麽東西,想要從血液中湧出的那種急切。
這種急切感甚至不止存在於血液中,還深埋在腦海裏,像一條盯準了獵物卻暫時蟄伏的毒蛇，一旦獵物出現分毫鬆懈，它就立刻發動猛攻。
他體內屬於荒族的血脈想吞噬的不止是人類那部分血脈，它們的獵物甚至包括他,這個本該是血脈主人的存在。
葉子涵在撕扯與較量中掙紮,叫他絕望的是，他發現自己很難抵擋這種鼓動與召喚，直到孤舟雲缺留在他心口的那道劍氣出現之前，他一度以為自己這次要一敗塗地。
有些東西,單純用意誌恐怕很難戰勝。
躺在蜉蝣夢上的葉子涵，第一次如此清醒地意識到這件事。
將葉子涵安置到蜉蝣夢上，韓卿弄來一盆熱水。
將熱水與軟布巾拿到蜉蝣夢旁邊時，她發現葉子涵睜開了眼睛。
“……你醒了？”
韓卿輕聲問了句，“子涵？”
葉子涵胸口起伏一下,發出一聲模糊的回應，眼睛又慢慢閉起來。
他或許醒了，但狀況並不好。
韓卿心中輕歎一聲,俯身過去想幫他脫掉衣物，當指尖碰觸到衣襟時，潮濕又略帶黏膩的觸感叫她微微一怔。
她收回手一看,發現指尖沾上了暗紅色。
是血。
因為葉子涵穿著黑色的道衣，起初她甚至沒發現這一點，直到此時意識到不對，她扭頭看看，才發現之前與葉子涵接觸到的肩膀等地方全都沾到了血。
這些血無疑是從他體內湧出來的，甚至浸透了衣裳。
韓卿立刻下手，三下五除二把葉子涵衣服除掉，這時她才發現葉子涵身上出現了數不清的細長裂傷，有些已經結了薄薄一層血痂，有些還在朝外滲著血，在鎖骨靠上貼近脖頸的位置，甚至有一道長約五寸的傷口，那傷口本來貼在道衣領口內側，衣服一脫去，就朝外汩汩流起血來……
她看得呼吸一窒。
這種麵積的傷，隻有熱水怕是不夠了。
韓卿將幾顆外敷的丹藥融化到熱水中，拿軟布巾沾了一點點敷到那些傷口上。
靈藥起效總是很快的，那些開裂的、還在淌血的傷口眨眼間就愈合到一處，但皮肉之下，因為血脈相斥造成的暗傷不可能短時間內恢複，因此從外表看去，還能透過皮膚看到下麵潛藏的一道道暗紫色紋路。
像極了旱災發生時開裂的大地。
等軟布巾擦到臉側時，葉子涵再次睜開眼。
暗紅色的眸子靜靜地凝視著她。
“感覺好點了嗎？”
確定這次葉子涵的目光有了焦點，韓卿抬手在他臉側輕撫一下——因為那裏覆蓋著暗藍色的鱗片，竟然成了眼下唯一沒有被裂傷波及的區域。
葉子涵衝韓卿彎了彎眼睛，算是回答。
他暫時還發不出聲音。
“喉嚨也有裂傷？”
韓卿覺察出了問題，取一枚丹藥送到葉子涵嘴邊，“吃下去。”
葉子涵配合地張開口，幾乎在雙唇開啟的瞬間，就有一縷暗紅色自唇角淌出。
果然裂傷不止存在於體表，連身體內部都有。
韓卿小心翼翼將丹藥送進去，靈丹化作**，沿著喉嚨滑落。
葉子涵的喉頭滑動一下，片刻後，他張開口，聲音沙啞道，“阿卿。”
“嗯，我在。”
韓卿將他臉上最後幾道傷口處理好，把軟布巾丟回盆中，挪到他身邊坐好，“還難受嗎？”
葉子涵眨了眨眼，道，“疼。”
男人少有的示弱之姿叫韓卿嘴角扭了扭，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也不知到底想哭還是想笑，隻是再開口時，聲音帶了幾分顫，“身上多了那麽多口子呢，疼也正常，一會兒我給你熬些藥湯泡一泡，把體內的暗傷去了就好了。”
葉子涵笑著點點頭。
裂傷似乎是從頭部為源頭開始出現的，現在表皮的傷好了，但他的臉上幾乎爬滿了紫色暗紋。
盡管這樣，在韓卿眼裏，葉子涵還是好看到犯規。
“看來以後你不能動用太多靈力了。”
韓卿分心朝蜉蝣夢外看了眼，不遠處支著一個熔岩石煉製的大鍋，鍋內燒著水，懸蒼馱著清音正在鍋邊來回打轉，“至少在到達神木穀之前，你不能再出手。”
“這事恐怕由不得我。”
葉子涵思忖片刻，決定還是把之前發現的事說出來，“有荒族追在咱們後麵來了靖海神都——或許不是追著我們，從林子裏那些怪物來看，必定有荒族長期潛伏在此，倘若咱們運氣差一些，這裏說不定是他們的老巢。”
“……”
葉子涵的話叫韓卿怔愣片刻，過了會兒才喃喃道，“我們不會這麽點兒背嗎？”
“難說。”
葉子涵輕笑道。
“嗚嗚嗚！”
懸蒼忽然叫著在大鍋邊快速奔跑起來。
“水開了。”
韓卿之前吩咐懸蒼盯著鍋裏的水，對方居然輕而易舉地聽懂了。
“我去給你泡藥湯。”
且不管未來形勢如何，前路又有多少艱難險阻，那些都是以後的她要煩惱的，眼下她唯一需要考慮的是怎麽把葉子涵的傷養好。
浴盆是從樹居拿來的，在把調好溫度的藥湯灌滿浴盆後，韓卿扶著葉子涵把他泡進去。
藥力隨著溫熱的水開始滲透肌膚，治愈體內的暗傷，這過程無疑是煎熬的，葉子涵額角不斷沁出的冷汗便是證明。
韓卿守在浴盆邊上，不時用布巾幫葉子涵擦拭臉頰上淌落的汗與水珠。
一個時辰後，藥液從深棕色變為透明，而葉子涵身上的紫色暗紋隻是變淺了些許，卻沒有消退。
韓卿又熬了一鍋藥湯補充進去。
吸收，療傷，補充藥湯，這樣的程序重複了整整一天一夜，葉子涵身上的暗紋終於退得七七八八，至少用肉眼是看不見了。
“我們應該是在這兒進入通靈境的。”
韓卿這會兒正倚在浴桶外，手裏又攤開北溟地圖，靖海神都所占的一小塊正擺在她曲起的膝蓋上，“從這兒往東南走是一片峽穀，往正東方向走有一座城鎮，子涵，我們朝哪兒去？”
“正東。”
葉子涵撐著浴桶邊緣站起身，還殘留著些許褐色的藥液化作大大小小的水珠子，爭先恐後自他身上滾落，“那些荒鬼不敢出林子，恐怕是有所顧慮，我推測它們不敢叫本地居民發現行蹤，再者，到了城鎮，或許能打聽到前去神木穀的捷徑。”
韓卿懂了。
往城市去容易避開追蹤，而且葉子涵說的第二點也有道理，昆吾境內的一些大城鎮便互相設有傳送陣，就算沒傳送陣的，也往往有固定路線可走，去打探一下消息沒壞處。
“那就往正東去……”
韓卿說著回過頭，結果看到葉子涵大喇喇戳在浴盆裏，不由一時斷了話頭，連接下來想說什麽都給忘了。
雖然也算是美人出浴吧，也能說賞心悅目吧，但他也不能……
至少不應該……
在對方似笑非笑的表情中，韓卿揚手丟過去一套衣服，“穿好！”
休整完畢，下一步的路線也已定好，就在兩人打點好東西準備離開通靈境之際，懸蒼馱著清音飛速跑來，蹭著韓卿的腿哼哼唧唧不肯放。
韓卿這才想起自打將兩個小家夥帶進通靈境內後，懸蒼就沒了自由進出的本事，算算是關了挺長時間緊閉了。
“好了好了別鬧，懸蒼，來靈寵玉佩裏。”
韓卿哭笑不得伸出手，懸蒼現在有一頭成年水牛那麽大，真要帶出去還是得放到靈寵玉佩才方便。
懸蒼立刻美滋滋鑽進靈寵玉佩，韓卿接著朝清音招手。
既然要帶，那肯定兩個都帶出去。
清音變回小姑娘模樣，乖巧撲進韓卿懷中，兩隻小手摟住她的脖子。
離開通靈境時，周邊光線一暗，雨聲與大地被浸濕的氣息自四麵八方將他們一行包圍，頭頂上黑蒙蒙的，烏雲壓得極低，內中不時有雷光閃過。
原來外麵在下雨。
韓卿先祭出浮燈，確認四周沒有那些會隱形的怪物，而後才拿出一張鑾輿符來——這是以前任務獎勵的限時飛行法寶，一張符激活後能用六十日，應付眼下的情況是足夠了。
激活了鑾輿符，身前空地落下一架拴著鸞鳥的雲輿，韓卿抱著清音率先走進去，葉子涵撩開門簾進來，韓卿打了個響指，車外鸞鳥立刻振翅起飛。
符籙化出的鸞鳥不懼風雨雷電，且速度極快，隻用了小半日，雲輿就穿出了連綿不絕的陰雨雲層，明亮的天光自窗口透進來。
韓卿將靠近自己那側的窗戶打開，湊過去朝下看。
雲輿下方，是一片連綿起伏的壯麗河山，紅赭色的遠山，山巔的白雪，山腳下碧藍的河流，以及點綴其中的蒼翠叢林。
兩天後，伴隨著山風與鸞鳥清脆的鳴叫聲，雲輿越過山頭，前方出現了一座建在懸崖峭壁之間的城鎮。
那就是他們此行的短期目標，楓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