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坊最中心的位置,是弧光樓。唐有容常常居於弧光樓的頂層,清熙也曾經來過幾次。

那時還是暮春,現在已經是盛夏。清熙隨唐有容進門,詫異的發現,這裏已經大為不同。

地上的長毛地毯地毯被收起來,重重奢侈貴重的寶物,從這間房子中消失,簡樸了不少。光潔的木製地板反射著微弱的暗光。

夜風拂麵,清熙詫異的發現,這頂層竟然有一個巨大的陽台,空中孤月和熠熠星光一覽無遺。

唐有容隨手丟開臉上的銀質麵具,撐著陽台的圍欄,姿態散漫。

晚風將他的臉吹得更蒼白了。

清熙不禁皺眉,“你受傷了,”一向是任性大膽,肆意妄為的的少女勸道:“不要吹風了吧。”

唐有容回過頭,他慢聲道:“既然是崔小姐來找我喝酒,我當然應該回饋以清風朗月。”

他說著,微微一笑,那張平凡的大眾臉因為這樣輕柔的笑容,竟然顯得有兩分動人。

清熙也笑了,她抱著酒壇子,很是燦爛的笑道:“明月佐酒,星子為餐,真不愧是月下坊坊主,自有清雅之法。”

唐有容隻是笑。

他滴酒還未沾,卻好像已經醉在了著盈盈的月色中。

清熙把一壇未開過的酒拋給他時,都擔心這樣的坊主能不能接得住。

唐有容接住了。

他向清熙露出一個略顯得意的笑容,一掌拍開了酒壇處的泥封,瀟灑的舉起酒壇,澄澈的酒液落入了他的口中。

他狠狠灌了自己一大口酒,才又向清熙舉起手中的酒壇,笑容是難得的疏朗朔闊,清熙難得在這一慣老成淡定的人身上看到了那麽一兩分意氣風發的意味。

唐有容:“幹杯!”

清熙也瀟灑的舉起了酒壇子,他們不需要玉碗,不需要金杯,不需要銀壺,隻是一人拎著一壇酒,毫無形象的往嘴裏灌。

清熙笑道:“我回京這小半年來,朋友不多,但唐坊主與我,也算頗有交情。這種時刻,也該和坊主碰杯一樂。”

唐有容道:“崔小姐一直是我的貴客,隻要崔小姐願意來找我喝酒,無論何時何地,我必掃榻相迎。”

清熙挑眉:“哦,是嗎?”

唐有容一頓,他又突然意識到這樣邀請一位未出閣的少女並不好,掃榻相迎這個詞匯的含義頗多,唐有容尷尬的紅了臉,“我並無冒犯之意。”

清熙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她輕快道:“娘親說,再過一段時間,爹爹就要回京城啦,到時候你再來喝我爹爹的慶功酒!”

“好!”高絳朗聲應道。

清熙又笑嘻嘻的問,“不知唐坊主可有成家?”

係統開始緊張起來了!

自家宿主秉持著她一慣一莽到底的風範,張嘴就直接問人家的家事,也不怕被人直接趕出去!

況且,如果唐有容真的是個臥底,那他哪有那麽容易就說出真話?

和係統想的不太一樣,唐有容雖然不是臥底,但他說的也確實不是真話。

或者說,隻是“唐有容”這個身份的設定而已。

唐有容低低一笑,“無父無母,無家之人,哪裏有家呢?”

清熙頓時肅容道:“抱歉,我無意冒犯。”

唐有容還要繼續訴說他的故事。

一個從小在雲京城一帶的孤兒,艱苦掙紮求生的故事。他通過自己的努力,成功實現了人生的逆襲,從一介孤兒到京城最大的銷魂窟主人……這是一個異彩紛呈又極其真實的故事,每一部都有高絳的屬下切實的補上證據,無論怎麽查?都是一份完美無缺的人生履曆。

清熙捧著下巴,等著聽他的故事。她的雙眼清澈的像是剔透的水晶,透露出主人的溫柔安慰,也反射出他的滿心計算。

唐有容道:“我恨我的父母。”

……他說了實話。在清熙麵前,他好像無法撒謊。

清熙微怔,她張口想要說些什麽,卻發現任何安慰在此刻都蒼白無力。

她一時沉默。

唐有容笑了一聲,問她:“你也覺得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嗎?”

清熙搖頭,盡管她兩輩子的父母都對她很好,但她也要說,“人渣就算有了小孩,也還是人渣。”

畢竟當父母又不用考證,投胎到不靠譜父母手裏的小孩實在是非常的倒黴了。

唐有容道:“我從出生,從來沒有見過我的母親。”

清熙猶豫道:“節哀?”

唐有容哭似的,笑了出來,“她活的好好的,隻是不想見到我罷了。”

“其實我也可以理解她,她和我父親是聯姻,兩人的結合毫無感情。”

清熙小聲問:“那她為什麽要生下你呢?”

“被迫的吧。”唐有容道:“我的父親是個暴厲又獨斷的人,他想要做的事從來沒有人可以違逆。他想要一個孩子,母親是沒辦法反抗的。”

清熙試探著問,“那你父親對你……?”

“非打即罵,他總有很多折磨人的酷刑。無論我做什麽,永遠都不能得到他的肯定。”唐有容道:“大家都說我是他最寵愛的孩子,確實他給了我比我的兄弟們更多的權勢和力量……”

他說著,不禁露出一個苦笑,“或許我應該知足,應該感謝他對我的好?”

這父親不就完全是個人渣嗎?!還家暴!唐有容這樣了居然還是所謂的最寵愛的孩子?!清熙恨不得搖著唐有容的肩膀告訴他,傻孩子不要被pua啊!!

但是,理智告訴她不可以這樣。

這是別人的家事,他們的交情還沒有到可以指責別人父母的地步,交淺言深是人際交往的大忌諱……但清熙無法一言不發,她認真道:“你很好。如果他讓你哪裏感到不舒服,或許確實是一父親做的不夠好。”

唐有容沉默,他又大口地喝酒。

清熙安慰他:“反正他們現在都不在了……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

唐有容不禁笑起來,那句無父無母還是誤導了清熙。

那也不錯,唐有容想,這也不能算是一句謊話,他這樣的父母有和沒有又有什麽區別呢?母親在他的人生中完全幾乎隱身,而父親的存在像是貼著脖頸的冰冷劍刃,不知什麽時候就要向他滑下致命的一劍。

他願意做一個無父無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