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的一瞬間婉襄就感覺到了頭暈, 而後是喉嚨的幹澀。

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條被抽幹了身體裏水分的魚,沒有水之後也沒有了氧氣,幸而很快就有人發現了她。

“婉襄, 你醒了?”

在雍正的聲音和笑意裏, 婉襄想起來,齊妃被禦前侍衛帶離宜書屋之後她應該就暈了過去, 此時是什麽時辰了?

她有心想問一問,也想問一問他為什麽這麽高興,卻莫名地有些怯懦。

開口的時候隻是,“四哥, 我想喝水。”

雍正立刻回過頭去吩咐立於他身後的桃葉、桃實還有小順子他們,婉襄這才發覺原來這裏有這麽多人。

在溫熱的茶水潤澤婉襄幹燥的喉嚨之前她沒有再開口, 往常雍正的笑眼都隻會讓她沉醉,但今日, 恐慌感一點一點地攫住了她的心, 讓她無法掙脫。

婉襄勉強笑了笑, “嬪妾不過是貪嘴喝多了奶茶,因此覺得胃裏有些難受,萬歲爺就不要再笑話嬪妾了。”

這是她想要聽見的事。

這句話結束, 雍正的笑意更盛,伸出手旁若無人般刮了刮她的鼻子。

“在說什麽傻話?不過往後的確是不能再喝那麽多奶茶了。”

婉襄伸手抓住了他的,又沉靜了片刻, 才再一次開口, “萬歲爺……嬪妾……嬪妾到底是怎麽了?”

她希望盡快有一個答案,又害怕他說出口的就是她所畏懼的那個答案。

雍正回握了她的手, 目光落在一旁著官服的太醫身上, “劉太醫, 你來告訴貴人她究竟是怎麽了。”

劉裕鐸奉召,上前一步同婉襄行了禮,而後在她無法抗拒的時候開了口。

“回稟萬歲爺,劉貴人。貴人主子這是有喜了,已經一月有餘。”

像是排演好的台詞,雍正追問他:“貴人主子和小主子的身體如何?”

劉裕鐸的台詞當然也是準備好了的,“貴人主子因六月之事大傷了元氣,原本是不容易有孕的。”

“但主子吉人天相,到底還是有福氣,一個月便能摸出清晰胎脈實屬不易,因此小主子在貴人腹中應當是十分康健的。”

“萬歲爺和貴人都不必過分擔心,隻要後續好好保養,小主子定然能平安出生。”

劉裕鐸說了這麽多話,反複地強調著要她安心,安心。

可從婉襄聽見他說自己懷孕的時候就已經完全懵然,哪裏還能消化得了後麵的那些話。

“劉太醫不會是誤診麽?”

她怎麽會懷孕的?她的原身是劉婉襄,是曆史上隻在雍正十一年六月初一誕下雍正最後一個孩子的謙嬪劉氏,她怎麽會現在……

婉襄的問題問完,原本萬字房中其樂融融的氛圍一下子**然無存。

劉裕鐸偷眼望了雍正臉色,忙道:“貴人主子的脈象清晰無誤,的確是喜脈。若是臣連喜脈都摸不準,也就可以早早告老還鄉了。”

婉襄麵上仍然沒有半點興奮高興之色,她隻是仍然陷在猶豫和迷茫之中,不知道要如何在這時,在雍正麵前做出正確的回應。

“劉貴人是高興得傻了,你們都先退下吧,朕同劉貴人說幾句話。”

雍正的目光之中滿是憂慮,房中人一個個退下去,聽見了殿門被關上的聲音,他才從繡墩上站起來,坐到床榻邊沿,而後扶起婉襄,讓她靠在他胸膛上。

“聽聞你有娠的消息,朕已經傳旨讓寶華殿的大師諷頌五千卷《白衣觀音經》,祝禱朕與你的孩子平安出生……但婉襄,你並不高興。”

“我……我隻是很茫然。”

她身後就是他堅硬的胸膛,但似乎他也並不能給她以堅定的支撐。

她現在沒有辦法搞清楚到底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偏差,她不確定是否是上一次特效藥引起的改變,隻有尹楨能告訴她答案。

而此刻,此刻雍正的話語讓她無可抑製地難過起來,她為她沒法為這件事像他一樣高興而感到深切的悲傷。

婉襄隻能回想那些她暈厥之前發生的事,齊妃,寧嬪……在雍正開口追問之前。

“我想起了齊妃的詛咒,我想起寧嬪也莫名地失去了她的孩子,我不知道我的未來會是如何,這個孩子的未來又如是……”

她甚至還想起了熹貴妃,想起她說,“不能再有一個愛新覺羅·福慧。”

這個孩子未知男女,而雍正待她重遇優渥,她要保護這個孩子,抑或是,她必須成為扼殺它的真正凶手。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齊妃不會再從鍾粹宮中走出來了,她身邊的宮女也是。他是朕四個孩子的母親,朕沒法要她的性命。”

“寧嬪……寧嬪的孩子是因為冬日結冰,她不小心摔了一跤。真不會讓這樣的意外再一次發生,不會讓這樣的悲劇發生在你我的孩子身上。”

他在嚐試著消除她的顧慮。可她真正的顧慮根本就不來源於這裏。

這是違背曆史發展的,曆史會啟用怎樣的修正機製來修正這個錯誤,是抹去這個孩子,還是幹脆連她也抹去?

一切都是未知的,而未知永遠讓人恐慌。

她需要安靜地和未來世界對話,她必須馬上聯係尹楨。

“四哥,我覺得我有些累了,我想休息一會兒。”

婉襄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從他懷中掙脫了出去,仿佛她閉上眼睛陷入睡眠就能短暫地忘記這一切。

雍正不能理解她的抗拒,不能理解她態度的轉變。軟香紅玉方才還在懷中,此刻卻空空如也。

有人輕輕地敲了敲殿門,小順子壓低了聲音呼喚著他:“萬歲爺……萬歲爺……”

他給了他一個可以名正言順落荒而逃的借口,雍正站起來,替婉襄掩好了被角,而後大步朝著殿門的方向走去。

小順子不知道婉襄已經歇下了,秋天最後的日光曬得人暖洋洋,今日本來是個充滿喜氣的日子。

“萬歲爺,紫禁城中來人稟報,懋嬪娘娘病入膏肓,已經由皇後娘娘做主挪到吉祥所去了……”

九月了,懋嬪的生命將要燃盡了。

這些事都在按照曆史往前走,為什麽偏偏她不是?

明黃色的身影向外走去,萬字房終於安靜下來,婉襄迫不及待地打開了係統,開始和未來世界通訊。

不需要她要求什麽,和她對話的人正是尹楨。

雍正在時她心急如焚,此時卻一時間不知道如何開口,“組長。”

隻是一句稱呼,也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

“婉襄,你需要自己想辦法修正。”

他直入主題,言簡意賅。果然已經知道了婉襄此刻所麵臨的困境。

“我們沒法操縱那個時代的其他人,作為22世紀的曆史科研員,我們應該更知道尊重曆史的重要性。”

“所以這是什麽意思?隻能由我自己來修正,是什麽意思?”

她現在需要的並不是有關於穿越者、科研者的道德教育,她隻是首先要確定這個她感受不到的生命的存在,而後再往前走一步,思考下一個問題。

她聽見另一端的尹楨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他把他們之間的沉默拉的很長,隻不過是為了讓婉襄適應現實的殘忍。

“我們可以給你提供藥物,它會在有限的範圍內對你造成傷害,不會影響雍正十一年愛新覺羅·弘曕的出生。”

“到那時你還會再做母親,不必惋惜本就不應該存在於曆史中的……”

他沒有說“生命”,這對於他而言似乎是一種殘忍。

尹楨再三選擇了措辭,“一團細胞。”

沒有半點尊重,像是中學生物課上平靜講解生命誕生之初所發生的那些變化的,帶著黑框眼鏡,沉著冷靜地應付著學生們哄笑嬉鬧的老師。

可那時候的學生們不是這樣的啊,他們會為此感到羞澀、緊張,躲避著他人的目光,害怕下一秒生物課上被起哄的人就是他們之自己。

卻又抑製不住地開始期待著,期待著未來那個和自己走入婚姻殿堂,讓兩個細胞可以肆無忌憚結合的那個人。

“是我的孩子。隻要我給它時間長大,它就會變成一個孩子。”

婉襄在一瞬間下定了決心,她不能容忍尹楨的殘忍,或是理智。

“曆史的長河中可以藏匿的東西太多了,我不信它當真不能容忍一個孩子。”

“無論它是男是女,未來登上皇位的人都會是乾隆,我會把它從史書上抹去,我做得到。”

她真的做得到嗎?

出乎意料的,尹楨居然並沒有在這時候反駁她,或是試圖說服她。

“你對它的愛隻是一種激素和情感上的欺騙,你的理智先一步消磨殆盡,而後它就會開始瘋狂地蠶食著你的健康。”

“婉襄,我從前堅定地認為我們選擇將你送回清朝是一個最為正確的決定,但現在,我不確定了。”

即便做了決定,婉襄仍然是迷茫的,一滴眼淚猝不及防地落下來,不知道是恐懼還是羞慚。

“我知道我做的不夠好……”

“你最大的錯誤,是你當真愛上了雍正。”

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