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聽我主持, 神鬼聽我驅使……朕是天子,尚受上天訓示,你這般言語, 將朕置於何地?”

賈士芳猝然停下了手, 整個人都顫抖起來,立刻轉到雍正身前, 跪下請罪。

“萬歲爺,小人無知求您恕罪!這實則……實則不過是道教術語,小人並非有意冒犯天顏,請您恕罪!”

婉襄當然是不會為賈士芳說話的, 她隻是靜觀其變而已。

雍正尤有慍怒之色,“自你麵聖以來, 朕便令你調治朕躬,時而有效, 令朕肢體舒暢, 神清氣爽。”

“時而卻又無效, 不過引得朕心不悅,龍體亦不安。既神鬼都要聽你驅使,豈不是朕之龍體好與不好, 盡在你掌握之間?”

這番話背後的含義極重,動輒便是株連九族的大禍。

賈士芳頃刻冷汗涔涔,全無半點方進門時的從容自在。婉襄見他, 隻覺得他越發獐頭鼠目, 一雙眼珠子亂轉,停在了婉襄身上。

婉襄立時便冷笑起來, “嬪妾聞修道之人, 人人含醇守寂, 清靜無為,如何肯入宮如奴才一般侍奉。”

賈士芳見婉襄口出對他不利之語,連忙膝行至雍正身旁,“萬歲爺,萬歲爺,您聽小人解釋!”

“方才的確隻是道教術語而已,若小人當真能操縱龍體,為何不將萬歲爺的病盡力根除,這豈不是這世間最大的功德?”

“貴人娘娘言語之意,小人不過是捏騙棍徒,但娘娘不知,小人自小修道,便發願要建立一座道觀,為我道教神仙塑金身。”

“可小人不過是貧民出身,若不侍奉貴人,豈能於平地之上起樓房道觀,請萬歲爺明察啊!”

雍正麵上狐疑之色不減,但終究不似方才憤怒了。

造佛寺道觀,重塑金身,本也是雍正喜歡做的事。

賈士芳真是懂得如何投其所好。

婉襄並不打算這樣放過他,“若依照賈道士所言,嬪妾還有一事狐疑。”

“上年因不知底細,怡賢親王本是不欲推舉賈道士進宮的,萬歲爺以為無妨,見過賈道士之後,覺得實在隻是沽名釣譽之輩,因此贈金遣送出宮。”

“自此以後,怡賢親王之病情便一日比一日更重,終至於撒手人寰。這其中未必沒有小人懷恨在心,魘鎮之力。”

她知道她戳了雍正的痛處,沒有隻是停留在這裏。

“而今年七月萬歲爺之病症分明已經好轉,賈道士你進園之後,萬歲爺的病情反而反複起來。”

婉襄望向雍正,“萬歲爺,嬪妾實在覺得此人可疑,不得不查。”

聽罷婉襄所說的話語,賈士芳越加驚慌起來。

“萬歲爺,小人去歲雖辜負皇恩,到底您也不曾虧待於小人,小人如何會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怡賢親王本是國之柱石,小人雖是修道之人,少在紅塵中行走,其英名亦有所聽聞,十分仰慕。“

“隻恨無能為王爺開壇祝禱,使得王爺永葆天年,又怎會詛咒於王爺?”

“而如今小人侍奉在萬歲爺身旁,您這般英明神武,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又如何敢謀刺於聖上,萬歲爺,請您明鑒啊!”

這番話也並非沒有道理,更是處處都合雍正心意。

一般人也的確想不到這樣一個不名一文的道士會敢於弑君,也難怪雍正會被蒙騙。

“罷了,你起來吧。近來朕都不想再看見你,你好好地在秀清村中呆著,不許隨意外出走動,或是接觸無關之人。”

雍正崇佛又修道,對空門與道法中人往往都懷有一種寬容的態度。

此時並沒有嚴厲降罪於賈士芳,可他大約是為那一萬兩銀子心急如焚,竟出昏招。

“小人……小人聽聞四宜書屋附近有鬼魅出沒,降妖除魔本是道家子弟應盡之責,不若……不若萬歲爺讓小人過去開壇設法,或許能有所成效。”

婉襄在心中冷笑,她方才說那些話也正是為了使得賈士芳狗急跳牆,此時再一次決定緘默,靜觀其變。

“你懂什麽開壇設法?”

雍正的語氣滿是不屑,“聲稱自己擅長祝由之術,也不過不上不下,再令你開壇設法,豈不是貽笑大方?”

賈士芳不知道,雍正剛剛還主張四宜書屋根本就沒有鬼魅妖邪出沒,他又在作死。

那一萬兩白銀的**力實在太大,“萬歲爺不知,其實小人年輕時跟著師傅,也是學過捉妖擒魔的……”

“若是不成,其實萬歲爺在小人陪伴之下過去四宜書屋坐一坐,有龍氣護佑,自然也就不會再有鬧鬼之事了。”

婉襄恰好在喝茶,聞言便立刻將茶盞重重地放在了案幾之上。

“若是四宜書屋真有鬼神妖邪,你豈敢攛掇著萬歲爺萬金之軀前去冒險?更何況四宜書屋根本就沒有什麽妖物,不過是宮人們以訛傳訛。”

“依嬪妾之見,分明是有人在這裏妖言惑眾意圖博的帝心,萬歲爺不能輕縱!”

雍正再一次不耐煩起來,大手一揮,差點揮到賈士芳麵上。

“朕若是要驅鬼,自有婁近垣等人,何勞動你?給朕滾回秀清村去,若再生事,頭莫望在頂上!”

帝王雷霆之怒,賈士芳終於不敢再說什麽,幾乎是屁滾尿流地從勤政親賢殿中滾了出去。

婉襄從窗戶中向外望,見小順子下意識地上前要同賈士芳搭話,他卻頭也不回跌跌撞撞地便向外跑去。

小順子一臉莫名,婉襄收回目光,忍不住輕笑出聲。

雍正仍在發怒,聽見她的笑聲忍不住望向她,一下子也有些不知道如何將這火氣發下去,同樣忍不住笑起來。

“你也在朕麵前作怪。”

這樣的指責,婉襄可不接受,“作怪的不是我,反而今明兩夜,恐怕方才的那個神棍會作出更大的怪。”

“四哥要不要和我打賭,這幾日之間,四宜書屋鬧鬼之事就會有結果,便不必再勞煩侍衛們日日巡夜了。”

賈士芳於道教經典之上的學問早已經被雍正探查過,連這些都不會,又怎會開壇設法,捉妖驅鬼?

不過是尋個由頭突破侍衛的重重守備,想辦法將那一萬兩銀票捏在手中而已。

婉襄想了想,“擇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夜吧。四哥可以以流言無稽為由,撤去四宜書屋侍衛的守備。”

反正裕妃因此事而被雍正收繳協理六宮之權的事,頃刻之間就會傳遍整個圓明園。

雍正既是因此事遷怒,那麽盛怒之下撤去守備,也是很平常的事。

“而後在暗中使身邊得力的禦前侍衛埋伏一夜,看看會不會有什麽結果。”

雍正當然明白她的意思,“既說是要打賭,那麽以何事為賭注?”

沒想到他更在意的竟然是這個。

婉襄有些哭笑不得,“今夜既要勞動禦前侍衛,若是無有收獲,則他們辛苦一夜的賞銀就有我來支付。”

“若是能夠有所收獲,找出作怪之人,那麽自然四哥會獎賞他們。”

這個賭注並不能讓雍正滿意,他還不知道牽扯出來的會是怎樣的事情,此事仍然是輕鬆愉悅的。

他向著婉襄勾了勾手,“過來,朕有事要同你說。”

婉襄從善如流,站起來朝著他走過去。

他卻仍然沒有開口的意思,“彎下腰,附耳過來。”

婉襄忍不住微笑,嗔怪地望了他一眼,而後湊到了他身旁。

他低聲把要說的話說給婉襄,她頃刻之間麵若紅霞,立刻便坐回到了原本所坐的位置上。

她心中滿是羞澀,有片刻不能繼續說話,而後喏喏道:“反正四哥也定然不能贏我的。”

雍正靜靜地望著她那為夕陽照亮的臉頰,心中盈滿了歡喜。

但日色終究不能恒久,一點一點地暗淡下去,美人的麵頰重新在燭光下明亮起來。

他問她:“婉襄,你相信四宜書屋有鬼魅麽?”

婉襄並沒有直接回答他:“子不語怪力亂神,我總以為,更可畏懼的是人心。”

雍正點了點頭,“可信者人,不可信者亦人,萬不可深信人之不負己。若不費一番苦心……”

他人生中的煩難事太多,沒有繼續感慨下去,把這些情緒帶給婉襄。

婉襄越加心疼,但有些事不得不做。

“四哥既然決定采納我的法子,也要著人送些東西去安撫裕妃才是。”

“出門之時裕妃便已經戰戰兢兢,再聽聞四哥撤去了四宜書屋的守衛,不知要驚嚇得如何。”

婉襄和裕妃都有自己要扮演的角色。

“裕妃縱有千般不好,也總為四哥養育了五阿哥。”

“四哥加恩於裕妃,將她列為妃位,本也是加恩,不若便加恩到底,令她今夜睡個好覺吧。”

雍正沉吟了片刻,又喚進小順子來,“去尋四匹冬衣料子來,送到接秀山房去給裕妃和弘晝做衣裳,就說是朕體諒她這幾日協理六宮辛苦。”

他又添上了一句,“讓裕妃和弘晝都不必過來朕麵前謝恩了。”

這樣地不想見到他們。

婉襄再次為自己添了一杯奶茶,這是皇後教給她身邊桃實的製茶之法,她很喜歡喝。

她今夜也要打起精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