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襄心中悚然一驚, 下意識地要掙紮,卻在來人身上聞見了沉水香的香氣。

這種香料雖然不算太貴重,卻也不是隨便一個宮人就能使用的, 更何況, 她發現捂住她的分明是一隻女人的手。

“一個人跟到這樣荒無人煙的地方來,你是想找死麽?”

那女人的聲音就在她耳畔, 隨著婉襄慢慢鎮定,她確定了她不會再驚呼出聲,緩緩地鬆開了手。

婉襄立刻回頭望去,是裕妃。

其實她也早有預感。

那一日從天然圖畫歸來, 裕妃最後邀請她參與宴會時提及了齊妃。

婉襄才不會信這場宴會唯一的目的是為了慶祝她封妃之喜,她是在織一張網, 齊妃已經是網中之魚,而她邀請婉襄一同收網。

宴會上裕妃滿頭珠玉, 此時已經將整鈿子都摘去。她今日穿的原本也是深色衣裳, 在夜色中並不顯眼。

此刻以手指抵唇, 示意婉襄不要出聲,而後拽著她的衣袖,緩慢小心地往前走, 找到了一個更為接近,也更為隱蔽的地方。

齊妃與賈士芳談話的聲音緩緩傳來。

“……萬歲爺如今十分信任你,你便不聽我的話了?你可別忘了, 是誰為你造勢, 將你送到萬歲爺身邊的。“

賈士芳七年時有怡親王推薦,八年時更是由河南山東總督田文鏡送進, 這竟是齊妃的能量?

這道人在婉襄麵前一副鑽營模樣, 在齊妃麵前更是毫無尊敬, 嬉皮笑臉,惹人厭惡。

“娘娘也不過是著一些鄉民為小人造了勢,以至於為萬歲爺的大臣們探知,從而送到園中。”

“後來如何,能得萬歲爺如今的寵遇,可是小人自己努力的結果。”

“也不過?”

齊妃的語氣嘲諷,“你可知為了替你造勢,有要躲過哪些人精的探查,本宮的母家花出了多少銀子去?”

“填山填海也不為過!你如今就想要這樣輕輕帶過去,什麽都不提了麽?小人果然是小人,是本宮看錯了你!”

賈士芳被齊妃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卻也並無惱怒神色。

仍舊笑意不改,“不是小人什麽都不提,是娘娘什麽都不提。”

“人總不能躺在舊日的功勞簿上一輩子,娘娘既要小人繼續為您辦差,總要拿出些誠意來才是。”

說來說去,不過是逐利而生。

齊妃顯然也懶得繼續同他無意義地拉扯,“直接說吧,你想要多少銀兩。若是本宮可以,自然沒有二話。”

這可不是什麽同人談價格的好方式。

賈士芳先捧了她一句,“齊妃娘娘到底是著神仙宮裏的妃子,小人這一生能見到您這樣的美人,便已然是不枉此生了。”

“又如何舍得獅子大開口呢?以娘娘的身份地位,給小人準備一萬兩銀子足夠,小人定會以娘娘馬首是瞻,絕無二話。”

“一萬兩!”齊妃的聲音忍不住抬高了,驚得林中的雀鳥紛紛高飛。

她自己也嚇了一跳,立刻以手掩唇,“一萬兩!你可知本宮一年的年俸也不過三百兩,你是想要本宮的命嗎!”

婉襄聽見裕妃極不屑地輕哼了一聲,隨後她們繼續聽下去。

賈士芳仍舊不以為忤,慢條斯理地撣去了他道袍上的灰塵。

“上年萬歲爺召見小人,雖對小人不滿意,仍舊賞了小人二十兩銀子,足夠一年的花用。”

“如今小人這般得寵,萬歲爺時不時從指縫之中漏一點東西,也就是一生的榮華富貴了,為何要與娘娘一同做弑君這樣大逆不道的事?”

弑君!

婉襄的眼睛下意識地瞪大了,而裕妃的下意識卻是再一次掩住了她的嘴。

裕妃的手也有微微的顫抖,她們一開始大約都隻以為齊妃與賈士芳合謀不過是想要邀寵,或者是為故去的弘時做些什麽。

卻沒想到她居然膽大包天地想要弑君。

婉襄大口地呼吸著,強迫著自己不發出任何聲音,然後輕輕地拍了拍裕妃的手,示意她放開她。

“繼續看齊妃要做什麽,不要打草驚蛇。”

裕妃鎮定地比婉襄更快,悄聲囑咐過這一句,才終於將她的手鬆開了。

賈士芳麵前的齊妃也被震驚到說不出話來,“你……你……”

“娘娘,說這些都是無用的。”賈士芳神情散漫,全無半點畏懼之心。

“若是您一力要如此做,您從前是萬歲爺的寵妃,便是折上那些金銀珠翠,不會沒有小人所要的數目。”

“更何況此事必成,往後您是太妃,更不需要加意打扮了。”

“若是您舍不得這錢財……小人當然也舍不得這腦袋,萬歲爺慢慢地賞賜小人,小人不貪心,也就這樣過著日子罷了。”

他倒是都為自己想好了退路。

齊妃的臉色陰沉著,許久都沒有說話。

賈士芳終於不耐煩起來,“若是談不攏,娘娘往後不必再送信過來,小人也不會再來見您。”

“小人進宮的手段畢竟並不光彩,若是同娘娘之間的事情敗露,大家誰都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娘娘的提攜之恩小人謹記,今世不能,來世也當結草銜環想報。娘娘看來已經沒有話說,小人便不在此處惹娘娘心煩了。”

他倒也是個狠戾之人,說完這句話,居然立刻便轉身朝著來時的那條路走去。

齊妃一時心急起來,狠剁了下腳,朝著賈士芳離開的方向追了幾步,“停下!”

賈士芳巴不得齊妃這一聲,從善如流地停下了腳步,“娘娘這就想清楚了?”

齊妃已經被逼到了懸崖邊上,就像是賭桌上已經傾家**產的賭徒,怎麽可能在此時放棄。

“本宮同身邊人都不方便跑到秀清村這樣遠的地方來。”

“下個月初一,本宮會讓人將銀票小心包好,沉到四宜書屋附近水中,你自己想辦法去取。”

她仍然擺著架子,說完這句話,便腳步匆匆地離開了。

賈士芳仍然站在原地,月末之時月色昏暗,他望著齊妃的背影冷笑了片刻,轉頭從小路匆匆離開了。

他們都離開許久之後,裕妃才終於同婉襄一前一後地從躲藏之地走出來。

沒有人說話,她們都在各自思索著,直到,“你同那常在合作了一回,如何,要不要也同本宮合作一回?”

婉襄下意識覺得她是在說她和那常在給雍正喂特效藥的事。

片刻之後喘上來一口氣,才明白她說的其實是臘八那一夜。

“娘娘是怎麽知道這些事的。”

在合作之前,先要弄清楚這個潛在的合作夥伴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裕妃笑起來,同為海常在與郭貴人打圓場時一樣和藹可親,“宮中人都是怎樣看本宮的?”

“愛是非,口嘴快,說出來的話從來都不經過腦子,也不怕得罪人。”

這的確是婉襄之前對她的印象。

“劉貴人,愛是非之人也知是非,心無城府之人,才不會被他人防備。也往往,能知道很多旁人都不知道的事。”

“上一次齊妃巫蠱之事,皇後、熹妃、齊妃都在,再算下來,也該輪到本宮了。可本宮並沒有參與進來,任由郭貴人與海常在兩個傻子去養心殿闖禍。”

“本宮敢說,除了當事者,沒有一個人能比本宮更清楚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是誰在玩心機,又玩了些什麽把戲。”

夜風吹過來,讓婉襄周身都涼浸浸的。

“劉貴人不必害怕,本宮此生有弘晝一個好孩子已經十分滿足,不想和你爭什麽萬歲爺的寵愛。但本宮也並非無有所求。”

她看出了婉襄的心思。

“潛邸之中皇後,年貴妃,熹妃,齊妃……她們有人有兒子,有人沒兒子,各個都壓在本宮頭上。”

“如今她們死的死,犯錯的犯錯,按理也該本宮冒頭了。”

“萬歲爺仁慈,上一次那樣的事竟然也搞不掉齊妃,那本宮自然也隻好親自來搬開壓在自己頭上那些石頭了。”

“畢竟女人如花草,要有陽光方能長得好。如何,這筆買賣能不能做?”

婉襄努力地判斷著裕妃話中的真偽,她需要一些時間來做決定。

“嬪妾隻是在想,初次見裕嬪娘娘時,您和她們說齊妃的話,就已經不是無意的。您的口無遮攔不過是您放給我的破綻。”

裕妃似是十分滿意,“而你抓住了這個破綻,從一開始就覺得本宮並不如表麵上看起來這樣簡單,不是嗎?”

“那娘娘的條件是什麽呢?”

在她們看來,婉襄的一切都要仰賴雍正給予,她當然不能對這樣的事坐視不理。

但裕妃參與這件事的條件呢?

“本宮參與這件事的條件,就是明麵上並不參與。本宮喜歡旁人把自己當成一個沒心眼的傻子,這會令本宮感到安全,劉貴人,你能明白麽?”

婉襄當然能夠明白。

她擺出她一貫來的謙遜態度,“嬪妾畢竟年輕,日後籌謀,還要多多仰賴裕妃娘娘。”

“此外,今日宴會散去許久不歸,恐怕萬歲爺問起,還需要娘娘幫著嬪妾撒一個謊。”

時辰已經太晚了。

令她感到遺憾的隻是,她又不得不欺騙雍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