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漢大人奉公體國, 夙夜恪恭,這等有功之臣,萬歲爺有所加恩, 也是應當的事。”

婉襄同兆佳福晉一起朝著勤政親賢殿走, 一麵走,一麵同彼此談話。

怡賢親王薨逝逾三月, 兆佳福晉的情緒終於好了些。

雍正下旨追贈兆佳福晉的父親故吏部尚書兆佳··馬爾漢為太子太傅,賜祭一次,因此她入圓明園來向雍正謝恩、請安。

隻是因今日雍正恰好會見朝臣,她便先去同皇後問了安。偶然與婉襄相遇, 又逢婉襄與雍正有約,因此同行。

“先父已過世多年, 仍能為萬歲爺念及,實在是天恩浩**。”

失去了相濡以沫一生的丈夫, 兆佳福晉大病一場, 近來又消瘦了不少。

婉襄心中難過, 想起來一件可足安慰的事。

“馬爾漢大人於國家的確有不少功績,七月時萬歲爺還說要令人在京城中白馬關帝廟旁選擇吉地建立賢良祠,到時馬爾漢大人與怡賢親王都是要入祠享萬年祭祀的。”

其實兆佳福晉這一生, 除卻夭折了幾個孩子是為不幸,父親與丈夫皆入賢良祠,已經算是十分顯赫美滿了。

隻可惜旁人的眼光往往不算, 能得他人共情的悲傷少之又少。

所以兆佳福晉不過淡淡笑了笑, 便又繼續朝前走。

“聽聞貴人前段時日大病了一場,如今麵色紅潤, 臣妾便也可以放心了。”

她與雍正爭吵內情, 也不知兆佳福晉是否清楚, 但總歸是時過境遷了。

婉襄還是為她而感到難過,“福晉這些年來連遭苦厄,還要為我擔心,我實在有些過意不去。”

兆佳氏輕輕地拍了拍婉襄的手,頃刻之間眼圈微紅。

“貴人在王府中時,臣妾與您之間便十分和睦,如今雖然君臣有別,情感聯結自然仍她無法改變。”

再說下去,婉襄也要忍不住垂淚了。

將入勤政親賢殿中,忽而有一道家裝束的男子由小順子陪伴,自殿中走出。

兆佳氏下意識地便回避到了一旁,唯婉襄不動。

她知道眼前這男子是誰,她不欲理會他,隻是望向了一旁的小順子,有詢問意。

小順子躬身行禮,“這位是京城白雲觀中的老神仙賈士芳,萬歲爺召他過來療病,此時已然結束,因此奴才送他回秀清村去。”

秀清村在福海東南隅,水秀山青,更十分僻靜,也是雍正煉丹之所。

婉襄尚未說話,賈士芳便有鑽營之意,“小人給劉貴人請安。”

賈士芳其人,大約四、五十年紀,須發皆白了一半。

相貌並不如婉襄所想的一般獐頭鼠目,眉長眼細,也並不似什麽修道得福,仙風道骨之人。

更重要的是,小順子並沒有點名婉襄身份,賈士芳卻居然知道她是誰。

婉襄即刻便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世間豈有修道前知之人,不匿跡於雲外仙山,清淨寥闊之屬,反遊走於紅塵之間,與世俗爭先者乎?”

她並不欲與賈士芳交談,徑直朝著勤政親賢殿走去,將至正殿,卻先聽見一道清泠泠女聲。

“……古來修道成仙之人,大多都隻留存於野史故事之中,卻從未有親曆之人。”

“丹藥之事,萬歲爺隻可偶爾為之,若丹藥的確有效,煉丹方士便可自先為之,入天宮去為玉皇當差,何必奉承人間帝王。”

這兩句話,同婉襄方才所說是差不多的。是寧嬪在裏麵。

蘇培盛候在殿門之外,“寧嬪娘娘方至,正同萬歲爺說話。貴人主子是要此刻便進去,還是到偏殿裏略等一等?”

婉襄並不是一個人過來的,“兆佳福晉想要給萬歲爺請安謝恩,不知寧嬪可有要事?”

蘇培盛回頭望了兆佳福晉一眼,“奴才這便進去稟報。”

殿中說話的聲音很快便消失了,蘇培盛再轉出來,便是請婉襄與兆佳福晉一同進殿。

寧嬪已經坐在一旁的長榻上喝茶,給雍正請安之後,她同婉襄、兆佳福晉各自見了禮。

而後婉襄便也做到寧嬪身旁,由兆佳福晉與雍正對話。

兆佳福晉與怡賢親王已經幾十年夫妻,怡賢親王與雍正親密,他們二人自然也彼此熟悉。

此時相見不免又要想起故人,謝恩之後不過不鹹不淡地關懷了彼此的身體。

雍正坐在這不開闊之地似乎仍然覺得有些難以承受,又想起同婉襄的約定,便邀請兆佳福晉。

“朕此刻打算去蓬萊洲附近賞敖漢荷花,福晉不若同往,這是皇考留下的恩澤,也折幾枝帶回去。”

怡賢親王素來仰慕他的父親康熙,即便是再病中,聽見旁人誇讚康熙的豐功偉績,也會高興地手舞足蹈。

兆佳福晉大約本有辭去之意,聞言便福了福身,“多謝萬歲爺恩典。”

一旁的寧嬪亦向雍正道:“敖漢荷花?是萬歲爺自熱河行宮移栽過來,深秋尚開,又名為‘熱河冷豔’者?”

“寧嬪也有聽說過麽?因在蓬萊洲,地處遙遠且數目不多,因此朕倒是也嫌少對人提起。”

寧嬪在雍正麵前也同樣是清冷姿態,“上一次陪著皇後娘娘去蓬萊洲,娘娘偶然提起過。”

“那時相約秋日,可惜娘娘如今又病下,因此一直未能成行。今日萬歲爺既要同劉貴人與兆佳福晉同往,不知嬪妾能否隨行?”

寧嬪既已開口,雍正一時之間也並無拒絕之理。

望一眼低著頭不發表意見的婉襄,旋即道:“福海畫舫寬大,並不在於一兩人之間,寧嬪既有意,便隨朕同去吧。”

皇帝要出行,平湖秋月北麵的大船塢中早已經有裝飾華麗的畫舫停靠。

雍正先上船,寧嬪其次,而後是婉襄與兆佳福晉。

從此地出發,距離蓬萊洲生長敖漢荷花之處遙遠,眾人便自然先在畫舫二層飲茶閑談。

蓬萊洲風光一如往昔,婉襄素來不喜歡談話,便將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福海風光之上。

“……裕嬪娘娘剛晉了裕妃,皇恩浩**,園中姐妹自然常常都往她的接秀山房走動道賀。”

“接秀山房在福海東南隅,原本偏遠,如今也成了圓明園中最熱鬧之處。嬪妾不愛做這樣錦上添花之事,便隻是備了份禮送去。”

六月時雍正自覺天年不永,麵諭遺詔大意時亦將裕嬪之子弘晝召到跟前。

如今雖然隻是虛驚一場,熹妃晉為貴妃,作為另一位皇子之母的裕嬪也在嬪位上許久,自然當有晉位之喜。

寧嬪的性子有時也是直接了些。

兆佳福晉同潛邸時便侍奉雍正的裕嬪應當也是熟悉的,此時並未出言,聽雍正道:“裕妃素來喜歡熱鬧,你卻喜歡安靜。”

“她自熱鬧她的,你也日日都尋你的安靜,送過一份禮,全了彼此的麵子,便也足夠了。”

寧嬪便又向婉襄道:“萬歲爺前些日子發了上諭,明言武藝乃滿洲人之本務。”

“婉襄,你也是旗人,你有兩個兄長,便不打算令他們走武舉出仕嗎?”

婉襄一家是怡賢親王的包衣奴才,怡賢親王是正藍旗的旗主。

他們實則已經距離那些荷花很近了,婉襄不得已收回了賞景的目光。

“嬪妾的兄長不過都是平凡之資,並無才能出仕,阿瑪與額娘於他們都沒有什麽要求,嬪妾自然也不會。”

寧嬪隻是笑了笑,並未再說什麽。

畫舫行入藕花深處,可惜二層太高,並不能很好地賞荷花。

眾人便又依次序自二層往下走,坐於船倉旁,亭亭荷花,觸手便可得。

中秋之夜婉襄實在醉得厲害,那夜雖有敖漢荷花相伴賞月,卻一點也不記得它的模樣。

這種荷花在現代其實已然因戰爭與藕節繁衍困難之故而滅絕,此時再見到它亭亭立秋風,於婉襄而言倒是感慨更多。

可惜她並不是植物學家,即便是欣賞湖上蓮花,於她而言也不過是一時之美。

且行船雖就在藕花近處,真要折花,於婉襄而言仍是有些困難。

雍正身量高大,手腳俱長,微微探出身體,折下最近的一支先交予兆佳福晉。

“圓明園初建成之時,蓬萊洲上殿宇都還沒有建好。那時朕便曾經與十三弟泛舟湖上,以敖漢蓮為題飲酒作詩,如今蓮花仍在……”

兆佳福晉恭敬地伸手接過來,“臣妾會好好地將這枝蓮花供奉在他的畫像之前的。”

氣氛陡然間沉悶下去,或者是與水下的植物勾連,婉襄覺得這畫舫有微微的搖晃。

兆佳福晉顯然也察覺了,“臣妾聽聞近來京師似乎有些異狀,打上來的井水略略泛黃,王府中湖上也時而有魚兒亂跳,此外……”

她的話尚未說完,畫舫忽而劇烈地搖晃起來。

船艙頂部懸掛著裝飾的玻璃燈罩紛紛墜落在地麵上,落入湖中,船艙中的一應用具也都開始位移。

兆佳福晉最先反應過來,立刻伸出手為雍正推去了一張些砸在他身上的椅子。

雍正亦敏銳地察覺到發生了什麽,出於本能護著婉襄與兆佳福晉躲到了船艙角落。

而這變故發生之時寧嬪微微探出身子,正欲伸手去折近處一枝敖漢蓮。

整個人驟然為這震山填海之力掀翻,徑直落入了湖中,為地動折疊的波濤迅速地吞沒了她。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