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郎官同皇後問了安, 果然就繼續朝著流杯亭的方向走來。

小順子望了一眼,走至雍正身旁,“萬歲爺, 是海望大人來了。”

婉襄在腦海中思索片刻, 想起來這人身份,當是內務府官員。烏雅·海望, 孝恭仁皇後,也就是雍正生母的族侄。

《活計檔》中頻繁見他名字。今日過來,想必也是要交付雍正交辦的差事。

海望是一張有福氣的圓臉,似菩薩一般的大耳, 遠遠走來時候麵上便含笑,待走近些, 笑容自然越發燦爛。

“給萬歲爺請安。”給雍正行禮時像是遇見了什麽天大的喜事一般,叫人有些想要發笑。

雍正顯然已經習慣於他這般做派, 笑著斥了一聲“狗奴才”, 而後便令他起來。

海望又給寧嬪以及婉襄行禮, 同樣是這般喜氣洋洋的,不似諂媚,像是真心高興。也並未因寵, 因地位而分出尊卑來。

便是要這樣做官,才做得長遠。難怪海望後來青雲直上,一直到乾隆朝仍舊寵遇不衰。

雍正在海望麵前拿起了喬, 心情瞧著倒是比方才更好些, “今日來做些什麽?”

海望便笑眯眯地轉身,讓身後跟著的小太監把他們帶來的東西都放在了石桌上, 又一一打開了錦盒。

“萬歲爺前兒吩咐, 這乳爐的耳子做窄些, 這鰍耳爐則做半圓耳。又以玻璃燒同樣造了這幾件器物。”

“更將此二樣皆發給年大人,以均窯釉燒造,比這大些的做了兩個尺寸,比這小些的也做了兩個尺寸,如今都得了,特送來給萬歲爺過目。”

“年大人”應當就是年希堯,如今是正二品內務府總管,遙領景德鎮禦窯監督。

“過目是假,討賞是真。”雍正輕哼一聲,仔細欣賞起海望送過來的這些器物。

雍正勤於庶務,對內也喜歡改造珍玩,上次的暖硯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婉襄見這些爐子都不過是尋常,也不知能用來做些什麽,雍正卻好似很高興,興致勃勃地拿起了一件又一件。

寧嬪欣賞了片刻,便抬頭問海望,“不知本宮所需要的那些炊具,內務府的人做得如何了?”

海望笑著躬身回話,“回稟寧嬪娘娘,您前兒要的這些東西也都得了。”

“隻因您要使用,如今著匠人在器具之上雕花著色,正想問問您要什麽花樣呢。”

“蠢材,蠢材。”

雍正放下了一隻玻璃燒成的鰍耳爐,“寧嬪如今住在杏花村,既是要炊具,相比是取一個野意,實用也好,裝飾也罷。”

“若要雕花上色這般精致,豈不成皇帝耕田用金鋤頭這般蠢事了?”

“哎呦。”海望佯裝打自己的臉,“萬歲爺罵的是,奴才可不就是蠢才?”

又向寧嬪道:“明日一早便給寧嬪娘娘送來,往後您若有什麽吩咐,奴才定然不敢再自作主張了。”

雍正這才問寧嬪,“好好的,要這些炊具做什麽?”

寧嬪淡然一笑,唇角微彎,如春水浮綠波,“臣妾幼時曾見江南山野,農忙時節,民居就搭建於田地附近。”

“杏花村中已有田圃,臣妾打算令他們在田地周遭搭茅草屋,放上炊具。”

“再請一、二慣於使用它們的嬤嬤過來烹煮食物,邀請萬歲爺,皇後娘娘嚐一嚐山野之意。”

她望向婉襄,“若是婉襄有意,屆時也可隨同往。”

在這圓明園中,對外言說,婉襄是住在九州清晏西側的韶景軒,同牡丹台相對。

但實際上婉襄就住在九州清晏之中,以侍疾為名,與雍正同住。

寧嬪這般說,婉襄自然要同她道謝,雍正也道:“聽來倒的確有些意思。”

但也隻這一句,沒有再談論什麽。

一旁的海望便又道:“方才萬歲爺說奴才是來討賞的,到底是萬歲爺,事事洞明。”

“不過今日臣倒並不是為自己而討賞的,反是為了底下的匠人。”

海望望一眼一旁的小太監,那小太監便打開了最後一隻錦盒。

婉襄望向錦盒方向,發覺裏麵乃是一對畫飛鳴宿食蘆雁琺琅鼻煙壺。

“萬歲爺看一看,燒造出這樣的鼻煙壺,底下的人當賞不當賞?”

雍正便將其中一隻拿起來,細細欣賞了片刻,“這鼻煙壺畫得甚好,燒造得亦好。”

又拿起另一隻,同樣端詳了一陣子,“這琺琅是誰所畫,又由誰燒造?”

海望便恭敬回話:“畫琺琅者譚榮,煉琺琅料者鄧八格,餘者還有數名太監、匠役。”

雍正點了點頭,忽而想起海望方才之語,“你說要求賞賜,倒也足賞。隻是究竟為何人所求,所為何事?”

海望便不再笑了,麵上顯露出遺憾之色,“那琺琅料之鄧八格原是個苦命人,妻房去歲有娠本是好事,偏生產時逢難產,竟落得個母子俱亡的下場。”

他說到這裏,婉襄的呼吸便是一窒。

這個年代的女人太苦了,生兒育女,如何不是用性命在作賭。

“屋漏偏逢連夜雨,妻兒夭亡,母親又因此事生了重病。前幾年積蓄都用來治了喪,如今也是無錢給母親看病。”

“同部匠人知他家中情況,有意幫襯,但到底也都是些窮苦人,因此都為他所拒絕。”

“奴才想著萬歲爺向來仁善,五年時憐惜潑灰處的匠人辛苦,賞了一批鼓泡玻璃眼罩、平麵玻璃眼罩下去。”

潑灰處工人常年累月與有腐蝕性的時會打交道,眼睛難免受傷。

“便一直鼓勵他好好做事,有朝一日得了萬歲爺封賞,便是名正言順,可以告慰家中老母了。”

寧嬪聽得很入神,麵有不忍之色。

海望的話說完,她便下意識望向雍正,似有期盼意。

雍正將這隻鼻煙壺放回錦盒中,“賞鄧八格、譚榮銀各二十兩,其餘匠役人、太監等,每人賞銀十兩。”

海望遂又喜笑顏開,替這些匠人謝過雍正賞賜,告了退。

海望帶來的那些器物自然也都一同撤下,石桌上空空如也,一下子連人聲也不聞。

皇後留下寧嬪,曲中之意,婉襄明白,雍正當然也明白。

婉襄是打定了主意不開口,雍正欲言,又被恰好回來的蘇培盛打斷。

“啟稟萬歲爺,蔣廷錫蔣大人有急事請求麵聖,如今已經候在東偏殿隨安室中,萬歲爺,您看……”

雍正很快站起身來,“揚孫二月出任會試正總裁,事務繁雜,離不得朕。”

“若是想要賞景,可在島上隨意走動,若覺無趣,便早些各自回去,不必等候朕來。”

雍正要處理政事,婉襄與寧嬪自然不敢相留,起身恭送他往蓬萊島去了。

行過了禮,彼此收回目光時四目相對了一瞬,寧嬪再笑起來,那笑意便似飛絮,已逐春風去。

“婉襄,你想留在這裏,還是回到韶景軒中去?”

她仍然不習慣以嬪妃身份同雍正的其他妃妾相處,“午後反而覺得有些冷,嬪妾覺得還是早些回去更好。”

寧嬪便點了點頭,吩咐候在一旁的小太監先行去備船,而後她們慢慢地朝著渡口走。

寧嬪沒有主動與婉襄攀談,這氛圍卻莫名讓婉襄覺得有些壓抑,於是她先開了口。

也是試探。懋嬪最後出言挑撥的時候寧嬪的神色在震驚之餘還有畏懼,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還沒有謝過寧嬪娘娘,在嬪妾為萬歲爺禁足時替嬪妾進言。”

寧嬪的笑意總是很淡,叫人心中疑惑她方才是不是真的笑過。

“隻要你不怪我當日為懋嬪求情便好。”

“懋嬪實在可憐,我的孩子沒出生尚且如此,兩個孩子夭折在眼前,叫一個母親如何承受。”

她這樣一說,婉襄還真不知道要如何替她找一個自己不怪罪的理由。

但寧嬪很快又接上了下一句令婉襄震驚的話,“其實我早知道是懋嬪了,私下規勸她幾次皆無果,她的恨意太驚人了。”

她沒有點名懋嬪的恨意是針對誰的,但應當就像是雍正所理解的那樣,她恨著他。

小太監攙扶著她們上了船,小型的畫舫航行在福海之上,湖岸似是觸手可得的東西。

“懋嬪已經命不久矣了。”

寧嬪始終望著福海上的波濤,“我入宮的時間其實並不算很長,可我已經見過很多女子在宮中死去的模樣。”

“顧常在,汪答應……萬歲爺仁德,從不苛責嬪妃,她們都是病死的。懋嬪也將如是。”

“望著她們,我總是在想,她們之中的哪一個才是我的將來呢?”

若一個人頻繁地思考與“死”相關的問題,那麽她的人生大約常有不如意之事。

婉襄甚至懷疑她是因喪子而患上了抑鬱之症。

她與寧嬪畢竟沒有什麽過節,不忍心見她花容月貌,卻喪氣如此。

“娘娘還這般年輕,有太醫悉心照料身體,又有萬歲爺時常眷顧,何必總是出此灰心喪氣之語。”

“萬歲爺時常眷顧?”她輕笑了一下,“皇後娘娘今日有此舉,也是憐惜我。希望你不要怪罪。”

“如今已不是雍正五年了,是我自己不再那樣討人喜歡。婉襄,你不必安慰我。”

畫舫已靠岸,寧嬪先一步走上湖岸,她身上明黃色繡龍紋的披風令她的背影看起來越加寥落。

她回頭望了婉襄一眼,“你我並不同路,就此別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