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襄獨自一人坐在養心殿後殿東次間的長榻上, 燈火昏昧不明,燭花偏偏爆了又爆,雍正沒有要醒過來的意思。

昨日皇後與熹妃離開之時, 他清醒了片刻。

待吃了藥, 婉襄進去時便又困倦不已,不過略略同婉襄說了幾句令她不要擔心的話, 便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至今日,仍舊是昏睡的時候多,醒來的時候少。

婉襄回過頭去望了一眼窗外,隔著明紙, 望得並不真切,應當是沒有在下雪的。

紅泥小爐之上的藥罐再一次沸騰起來, 婉襄走過去熄了火,舉著銀缸, 掀開紗帳, 朝著雍正的床榻走過去。

走到近處, 銀缸上的燭火之光微微地落在床榻邊沿,婉襄才發覺原來雍正已經醒了。

頃刻之間的歡喜讓她在雍正的床邊坐下去。

不敢坐床榻,便坐腳踏, “四哥,您是什麽時候醒的?”

那銀缸上的燭火一跳一跳,重新在她麵頰上穩定地展開一片光芒, 雍正伸出手來, 將那光點的痕跡細細描摹過一遍。

“醒了有一會兒了。見你坐在帷帳之外,漂亮地像是神仙宮裏的燈人一般, 又好像風一吹便滅了。”

他好像真的隻是長睡半晌, 語調慵懶平和, “所以朕沒有出聲,想安靜地看你一會兒。”

婉襄忍不住低頭笑了笑,這是雍正第一次誇讚她的容貌。

雍正的手停下來,“外麵下雪了嗎?”

紅雲浮上麵頰,她來不及羞澀,溫言道:“晚來天欲雪,紅泥小爐之上新藥已溫好,四哥先喝藥吧。”

雍正笑著點了點頭,不必她攙扶,自己在床榻上坐了起來。

見她轉身去取了藥碗,又耐心地吹涼,方才接過來,很快一飲而盡了。

藥汁的苦澀仍舊停留在唇齒間,婉襄仍舊跪坐在地上,舉起手帕,仔細地擦幹了他唇邊的藥漬。

他望她時滿眼憐惜,“昨日受委屈了吧?”

婉襄沒能反應過來,他將她攙起來,同他一起坐在床榻邊沿,讓她可以靠在他肩膀上。

“皇後已經都同朕說過了。瓜爾佳氏素來便是這樣的性子,幾十年未曾更改。”

“她所求之事朕已駁回,亦不許除怡親王之外的人再請。”

原來是為了瓜爾佳氏在景仁宮為難嘲諷她的事,看來昨日皇後其實陪著他說了許久的話。

也包括,臘八那一夜的真相嗎?

“若是不會說話的話,可以閉嘴。”雍正輕嗤了一聲,“就隻有這點罵人的能耐?”

婉襄抬起頭,同雍正對視了一眼,不服氣地頂了回去,“那四哥想要嬪妾如何?便是打狗,總也還要看主人呢。”

雍正捏了捏她的鼻子,“真該讓你看一看那些密折之上,朕是怎麽教訓那些不聽話的官員的。”

不巧,身為妃嬪的劉婉襄不能翻閱密折朱批。而未來世界之中,兩萬餘件雍正時期的奏章都是對外公開的。

柳婉襄還真看過不少雍正罵人的奏折。

引經據典、冷嘲熱諷、妙語連珠,每一次都把臣下罵得狗血淋頭,實在是大清第一嘴炮王者。

她這樣想著,忍不住望著他傻笑起來。

他尚不知何故,神色忽而認真起來,“待到過完年,朕便晉你為常在。”

這不是一句尋常的話,而是一道旨意。

婉襄的神情也嚴肅起來,他便直接問了下一個問題。

“快是除夕交子之時了吧?”

方才蘇培盛還來詢問過,“往年您都要到昭仁殿用些餃子的,今年不如就在養心殿中品嚐,與天下人同樂吧?”

雍正搖了搖頭,下床趿鞋,“這是祖宗留下來的規矩,朕不能隨意改動。”

見婉襄侍立在一旁不說話,又溫言道:“放心吧,朕的身體無礙。”

婉襄這才取了衣物來幫他穿上,她知道雍正是個獨斷的鐵腕君王,不會聽她的勸阻的。

他們牽手走至明間,蘇培盛和小順子已經候在門外。

雍正的腳步邁出後殿的那一刻,小順子便回過頭去,讓小太監們點燃了一掛鞭炮。

爆竹聲一下子便將新年的氛圍送到身旁,婉襄回頭望那鞭炮片刻,心中盈滿了欣喜。

他們繼續向前走,每經過一道門檻,便會有小太監點燃鞭炮。

幹清門前的小太監一張笑臉,站的離婉襄太近了。

雍正自然地伸出手護著她,擁著她往幹清宮東側的昭仁殿走去。

踏上幹清宮台階的時候空中恰好飄起了第一片雪,那雪花落在雍正的披風上,落在她和他交疊的體溫上,很快便化去不見了。

到他們各自在昭仁殿中坐好,侍膳的太監便同時送進來兩盤餃子。

從皇帝踏進幹清宮的那一刻,禦膳房就會開始煮餃子。每一串爆竹的聲音都是訊號,不會有人弄錯。

雍正的那一份盛放在木胎描金漆的大吉寶案之上,寶案邊緣飾以葫蘆萬代紋樣,正中央書寫了什麽,尚不能看見。

寶案一旁還放有四隻琺琅製的佐料盤,婉襄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應當各自是每餐都有的清醬、南小菜並醋與薑汁。

另外便是一些諸如筷子、叉子、勺子、手巾、渣鬥之類的工具。

皆是皇家氣象,用料以象牙、純金、純銀不等。

雍正見婉襄一直好奇地打量著這些東西,低頭偷笑了一下,轉而望了蘇培盛一眼。

蘇培盛便上前,將盛裝薑汁與醋的小碟放在大吉寶案的“吉”字上,躬身請雍正用膳,“請萬歲爺進煮餃子。”

雍正夾起了第一隻餃子,婉襄也沉下心來品嚐這清廷的新年第一餐。

這餃子是素餡的,其中包裹的應當是長壽菜——馬齒莧進了清宮,便有了這麽個好聽的名字。

再嚐了幾個,也都是諸如金針菇、筍絲、蘑菇雞蛋這樣的餡料。是全素的。

雍正知道婉襄在想些什麽,她是漢族人,“太/祖連年征戰,大清鐵騎之下死傷無數,因此入關之後年年新年都食用素餃子以紀念逝者。”

宮人們都侍奉在一旁,寂然飯畢,雍正漱了口,又問蘇培盛:“皇後和十三弟進了餃子麽?”

蘇培盛便道:“回萬歲爺,皇後娘娘和怡親王都已經用過餃子了。娘娘誇今年的餃子煮得好,還賞了煮餃子的禦廚銀子。”

“哦?皇後這些年難得有這樣的心思。”

雍正站起來,向著婉襄伸出手,“走吧,陪著朕去神武門上看一看,其他人都不必跟著了。”

蘇培盛似有未竟之語,終究沒有再說什麽,在步出昭仁殿的時候撐開了一把傘,交給了雍正。

他仍舊像來時那樣將婉襄包裹在他的披風裏,低下頭親昵地貼了貼她的臉,將他身上慣有的,混合著薄荷的煙草味道摻進她的氣息裏。

雍正的身量高大,婉襄亦算不得矮小,但身量單薄,在他麵前仍舊嬌小地像是他養在養心殿後殿廊下的白喜鵲,被他捧在心上。

出月華門,穿過禦花園,折一朵紅梅落於婉襄鬢上,過順貞門。

不知道在宮道上行走了多久,他們才終於登上了神武門。

子時已過,整座北京城中歡樂的氛圍在慢慢褪去,燈火仍舊輝煌,一朵一朵的夢交織在一起,在他們所看不見的地方。

他們並肩站在一起,“婉襄,你的父母那麽疼愛你,你為什麽會進宮呢?

她覺得他好像也並不是真心想要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與此刻的相伴比起來,它是不值一提的。

於是婉襄偏過頭去,看著萬家燈火也映照不亮的他的麵龐,舉起了手中的宮燈。

“那萬歲爺,又為什麽要做這個萬歲爺呢?”

雍正轉過頭來,婉襄手中的宮燈瞬間將他麵容點亮。“大逆不道。”

他並沒有為這個問題而真正地慍怒,忽而抬起了婉襄舉著宮燈的手,讓它同時遮住了他和她的麵容,遮住了城樓下百姓好奇張望的目光。

紅牛角雙魚掛燈在他的動作之下搖晃轉動起來,他不允許那雙紅魚在婉襄眼中比他更鮮活,強硬地托起了披風之中婉襄的腰肢。

油紙傘落在漢白玉上,婉襄的手頃刻之間便僵硬在這裏。

而後他欺過來,將風雪從她眼中推開,再用他玉雕金刻的臉龐填滿。

不需要一字言語,炯炯星眸輕眨,將光亮都吞沒進去,婉襄閉上了眼睛。

他的唇猶帶風雪之夜的冰涼,如期地覆上來。

彼此的身影都融入宮燈的光芒之中,在對方的呼吸裏貪婪地吐納。

宮燈之中落進了太多的瓊英,燭火無力,散為一陣青煙。婉襄放下了提燈,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大雪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的額仍抵著她的,她微微地踮起腳,碰了碰他的鼻尖。

而後她說:“好將一點紅爐雪,散作人間照夜燈。”

那支紅梅為冬風吹落,無人有心去管。方才有燈火躍進了她心裏,連帶著這句詩。

“什麽?”他問她,也離開她,溫柔地拂去了落在她額發上的白雪。

“我本來是守著我的紅泥小火爐就能過一生的人。”

但她今夜更站在這萬盞華燈之上,同他一起。

“四哥就是這散雪之人,以自己的心血燃燈作火……我知道為什麽四哥要做這個皇帝了。”

他歪著頭看了婉襄片刻,終於微笑起來,自她手中接過了那盞宮燈,如來時一般同她並肩站在城樓之上。

“春/色/欲來時,先散漫天風雪。婉襄,新年已至了。”

作者有話說:

都讓一讓,相擁夫婦先過個年~

#狗皇帝接個吻還要打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