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尤塔望向窗外, 有好一會兒才笑道:“原是娘娘不該念叨的。”

“方才覺得景仁宮冷清,現在兆佳福晉與瓜爾佳側福晉一同過來,您可不就要嫌吵嚷了?”

說話之間兩位福晉便已經進入了明間, 上前來同皇後行禮。

嬪妃的地位高於外命婦, 寧嬪仍舊安坐著,婉襄卻也站起來, 同她們一家人的舊主,怡親王府的嫡福晉兆佳氏行了一禮。

“福晉安好。”

在“婉襄”的記憶之中,兆佳氏是個很好的人。

若說容色的話,在皇室這樣匯聚天下佳麗的地方, 兆佳氏實在隻是尋常而已。

她是一張圓臉,膚色雖然白皙, 但今日比婉襄記憶之中的那個和氣端莊的女子更添了許多愁怨,形容也消減了。

景仁宮中的宮女忙碌著為兩位福晉搬來了坐椅, 兆佳福晉笑著與婉襄還了禮, 瓜爾佳氏先一步坐下來, 便開始冷嘲熱諷。

“哎呀,到底是姐姐舊日的奴才,做了妃子也改不了奴性。從沒見過萬歲爺的嬪妃給親王的福晉行禮的。”

東次間原本平淡溫馨的氛圍**然無存, 刺入了春日將近時仍舊冰冷的寒風。

有客人新至,宮女端上了茶水。

皇後接過烏尤塔遞過來的奶茶,貌似不經意道:“論理都是萬歲爺的奴才, 論情卻又都是一家人, 何必計較地這樣清楚。”

若這句話還隻是一碗水端平的話,下一句便是明晃晃地為婉襄撐腰。

“每個人都有出身來處, 你能不忘舊主, 很好。”

瓜爾佳氏被皇後不輕不重地打了臉, 她是囂張跋扈習慣了的人,自然咽不下這口氣。

卻終究也不敢駁皇後的話,便隻是坐在繡墩上悶悶地不說話。

兆佳福晉也隻當是沒有聽見瓜爾佳氏方才的那些話,同皇後互相過問身體。

“十三弟身體一直不大好,本宮和萬歲爺都記掛著。月初時還見了你一麵,怎麽恍惚間聽聞你是病了一場?今日一見,果然清減了好些。”

皇後和兆佳福晉是多年的妯娌了,說話很隨意,“是病了一場,不過也不打緊。那一夜本來早歇下了,陪著王爺說話。”

“半夜時雪重壓竹,王爺忽而說得了佳句,怕第二日忘了,因此披衣起身將這句子寫了下來。”

“臣妾在一旁侍奉著,幫王爺磨墨,逞能隻披了單衣,所以偶感風寒。”

寧嬪眼中略有豔羨之色,“本宮記得福晉與王爺是康熙四十四年時成婚的……轉眼都已經二十五載了。”

“夫妻之間還能這般親密,實在是令人羨慕。”

兆佳氏方才說話的時候顯然是沒有炫耀之意的,這或者隻是他們夫婦之間的尋常事。

為寧嬪點破,反應過來之後不免不好意思,客套了一句,“自寧嬪娘娘入宮之後,萬歲爺也一直十分疼惜娘娘的。”

這句話似乎並不能取悅寧嬪,她望著兆佳福晉笑了笑,婉襄卻分明察覺這笑意未達眼底。

倒又是一旁的瓜爾佳側福晉開口,“福晉患病又豈止是這一次,自前年綬恩去了,去歲弘暾又不幸病卒之後,福晉便三天兩頭不舒服。”

“不是福晉照顧王爺,倒是王爺照顧福晉了。”

弘暾是兆佳氏的長子,亦原本應當是怡親王世子,可惜未及雙十而亡。綬恩則是出生於雍正三年,怡親王夫婦的幼子。

長子幼子皆失去……

瓜爾佳氏略帶幸災樂禍的話語說完,殿內即刻便安靜了下來。

兆佳氏難掩悲傷之色,憤怒積聚在婉襄心中,終於打破了她為自己規定的沉默。

“若是瓜爾佳側福晉不懂得如何說話的話,也可以閉上嘴。”

“什麽?”

瓜爾佳氏一時覺得自己是聽錯了,見殿中人齊齊望著她,都在看她的笑話,覺得十分下不來台,立刻怒不可遏地站起來要教訓婉襄。

她用她那戴著琺琅鑲珠護甲的手指著婉襄,仿佛即刻便要將她的麵孔劃花。

“你從前是怡親王府仆下之女,如今亦不過是一個小小答應,竟然也敢同我說這樣的話!”

“小小答應?嗬。”寧嬪冷笑了一下,拿起茶盞,優雅地品了一口香茗。

“內外有別,尊卑有別。側福晉滿口‘奴才奴才’,答應麵前誰才是奴才?若是分不清的話,不若再跟著宮中的女官嬤嬤們學學宮規。”

從瓜爾佳氏一進門,寧嬪便是不理會她的。

此刻搶白她一番,也沒有等待她的反應,隻是偏過頭去,示意種綠將小宮女手中的托盤捧到了眾人麵前。

“又是年節下了,嬪妾這幾日為自己那個沒有福氣的孩子抄了些經文,也為大阿哥抄了一些。“

“待娘娘過目之後便送到寶華殿中請大師祝頌,而後一同焚燒,也希望兩個孩子能在地下做個伴。”

種綠將托盤遞給了烏尤塔,烏尤塔又將它恭敬地奉予皇後。

皇後掀開經文上的黃綢,略略翻動了一下,便向寧嬪歎道:“你有心了。”

縱然弘暉夭折已有多年,皇後是他的母親,再提起來自然也是傷感的。

這當然是比婉襄更高級的,令瓜爾佳氏不要再提“夭折之子”等語的方式,但不過短短數日,婉襄便已經聽各種人數次提起皇後的喪子之痛了。

這固然是寧嬪的好意,但這樣做,真的不會傷害到皇後嗎?

既提及子嗣,寧嬪便又向婉襄道:“前幾日婉襄你送回啟祥宮的那尊觀音本宮已經仔細查看過了,可惜你沒有來啟祥宮坐坐,本宮也沒機會當麵謝你。”

“若去養心殿尋你,又怕吵擾了萬歲爺。那上麵金粉繪就的是忍冬紋麽?如今倒是很少見了。”

忍冬越冬而不死,譬如人靈魂不滅,輪回不息,因此被頻繁地運用在與佛教有關的刺繡、雕刻、繪畫等藝術品上。

不過宋元之後,人們的審美不同,它就逐漸被形製更為複雜華麗的卷草紋所取代了。

很少有人和婉襄討論紋樣,“正是忍冬紋。這本是一尊娘娘家人為您求子的觀音,卷草紋恐怕喧賓奪主,意頭也不似忍冬那樣好。”

兆佳氏同寧嬪坐得近,知道她心事,便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娘娘還年輕,不必為此而焦急。”

寧嬪低頭望向自己的手,仍舊是那清淺的笑意,“鬼神之說,本宮敬畏而不全信。”

“自問坦坦****,無愧於心,本宮與萬歲爺之間一定會再有孩子的。”

這話說來也沒有錯,可婉襄分明覺得寧嬪待兆佳福晉也並不親近,仿佛是有意要將人往外推。

可兆佳福晉今日至此不過才同她說了兩句話,應該也並沒有得罪她吧……

兆佳福晉當然能感受到寧嬪的冷淡,仍舊含著方才的端莊笑意不動聲色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場麵一時之間又冷下去,皇後便將目光落在瓜爾佳氏身上。

“音兀常來常往,綽岱婭你倒是景仁宮的稀客,明日便是除夕,今日可是有什麽事麽?”

自從被身邊的侍女勸著坐下來之後,瓜爾佳氏便一直都沒有說話。

聞言也仍舊是一副心氣不平的模樣,“聽聞熹妃娘娘生病了,臣妾幾次進宮想要求見娘娘都沒有得允準。”

“不知熹妃娘娘得的究竟是什麽病,太醫開的藥是否對症,不然怎麽這樣久都不起效用呢?”

幾乎有質問皇後之意。

皇後那一盞茶已經飲盡了,烏尤塔拿起銀質龍首奶茶壺要為她添茶,為她所拒絕。

“熹妃的病會過人,因此不允你進宮探視,也是為了你著想。若想知道她生的是什麽病,待她病愈之後你再入宮陪她說話就是了。”

“你這樣著急入宮見熹妃,想必不僅僅是探病,也是有事相求。不若同本宮說一說,若是可以,本宮便替你辦了。”

皇後這樣好說話,瓜爾佳氏有一瞬間的心動,“還不是為了臣妾那個不爭氣的兒子的事,說起來弘昌已經被萬歲爺關了許久了,也該……”

瓜爾佳氏的侍女拉了拉她的衣袖,製止了她繼續說下去。

她也才反應過來皇後和熹妃並不和睦,並不會一起使力,旋即輕蔑地道:“無事。”

“左右熹妃娘娘已經答允臣妾了,想來不日就能有結果,便不勞煩皇後娘娘了。”

這般輕狂無禮。

說到最後的時候,目光又落到了婉襄身上,她那一雙杏眼之中滿是恨意,仿佛是婉襄將弘昌連累至此的。

寧嬪大約是實在聽不下去了,站起身來要告辭,“這些經文娘娘已經看過,趁天色還早,嬪妾便拿到寶華殿去燒了。”

她同皇後行禮,婉襄又站起來同她行禮。兩個福晉也都同寧嬪道別,她卻望著窗外情景忽而不動了。

婉襄下意識地順著她的目光望進去,便見小順子神色緊繃腳步匆匆地朝著內殿走來。

在她愣神的片刻之間,他已經走到東次間裏,跪在了皇後麵前。

“啟稟皇後娘娘,午後萬歲爺在養心殿接見軍機大臣,討論準噶爾戰事,原本都好好的,萬歲爺卻忽而說有些頭暈。”

“幾位大臣都勸萬歲爺歇一歇,萬歲爺隻是不肯,非要將事情議完。誰知……誰知說著說著萬歲爺便吐了一口血,直接暈厥了過去。”

“太醫已經趕過去了,娘娘,您也快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