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順子眼珠子一轉,發揮出了他人精的本色。

“安貴人是主子,是萬歲爺的嬪妃。奴才的師傅不過是萬歲爺的奴才,這世間豈有主子得罪奴才之理?自然是沒有的。”

但若安貴人和蘇培盛之間並無齟齬,今日蘇培盛也是決計不會這般得罪她的。畢竟如小順子方才所說,安貴人是嬪妃,說不準哪天就忽而青雲直上了。

曆史上安貴人隻是安貴人,不是安小鳥,沒有封嬪封妃的時候。但這些,蘇培盛是不應該知道的。

除非……她得罪的人不是蘇培盛,而是雍正本人。

婉襄更好奇了。

“我都沒有見過這位安貴人,隻是見了那位雲英幾次。她在安貴人麵前很得臉麽?今日過來閑坐的那幾個宮女裏,好像她的打扮是最好的。”

旁敲側擊,也不失為一種好方法。

小順子不屑地撇了撇嘴,“她是安貴人帶進宮來的陪嫁丫鬟,更何況安貴人始終不過是個貴人,身邊能有幾個人服侍?她自然算是好的了。”

就連小順子對安貴人身邊的人也是那樣不屑。

婉襄佯裝出擔憂的神色,“她畢竟是嬪妃身邊的人,你師傅也就罷了,像你我這樣的人,見了她還是要客氣些才好。安貴人是得過萬歲爺喜愛的人……”

“劉姐姐也太謹慎小心了,旁的主子娘娘或許應當如此行事,可安貴人……”

小順子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們已經走到了婉襄所住的下房附近。

將近亥時了,下房這一片宮城早已經陷入夜色之中,婉襄明明不在房中,她所住的廂房卻仍舊是亮著燈的。

不僅如此,他們越是靠近,就越是能聽見女子隱隱的哭泣之聲,還有什麽東西被摔碎的聲音。

婉襄心道不好,快步朝著自己的廂房走去。

明紙糊就的窗欞之上倒映著兩個女子的影子,一個坐著,一個站著,桃葉跪在碎瓷片之中的身影微微地發著抖,完全被雲英的影子覆蓋了。

她們方才摔的是婉襄房中的茶壺和茶杯,青磚地上此刻一片狼藉。

婉襄看了桃葉一眼,發覺她的衣衫似乎有些淩亂。

雖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麽,也連忙走進房中去,小心翼翼地跪在桃葉身旁,同坐在一旁的女子問好,“奴才給安貴人請安。”

雲英是安貴人的狗,眼前人自然就是安貴人,她是婉襄見到的第二位雍正嬪妃。

當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了。

“雲英,我方才說什麽來著?紫禁城裏宮人的待遇真是好,不過才點了這麽一支蠟燭,便叫這些長著狗眼的奴才都擦亮了眼睛。”

“既知道我是安貴人,又知道跪下去的時候避開地上的這些碎瓷。”

隻是剛才匆忙跪下去時望了一眼,婉襄也發現安貴人是個少見的美人。秀眉鬒發,佚態橫生,最妙的是說話的時候這懶散的語氣。

有些美人要妙麗善舞,要聲如鶯啼,要如盛放的牡丹一般充滿活力。

但有些美人不是,偏要“梁燕催起猶慵”方展風情,安貴人便是這一種。

此時卻不是留給婉襄欣賞美人的時候。

雲英聽罷安貴人這般說,立刻輕移蓮步,走至婉襄和桃葉跟前,一張清麗麵孔驟然化為羅刹,用力地將一片碎瓷片踢到了婉襄的膝蓋上。

那瓷片裂口鋒利,雲英又猶如和婉襄有世仇一般使勁,宮中秋裝本就不算厚重,那瓷片輕易地劃開了婉襄的衣物,進而劃傷了婉襄的肌膚,鮮血直流。

“嘶。”

這疼痛其實倒也還好,畢竟她一個姑娘家終日與那些沉重鋒利的工具為伴,最開始的時候豈有不受傷的?

她的膝蓋曾經也不慎被一把落下的剪刀劃傷過,那時候她能忍。

可她今日憑什麽?

“不知桃葉所犯何錯,要被貴人懲罰長跪於此?”

她知道桃葉不過是被她連累,做了雲英和安貴人的出氣筒,但賬總該一筆一筆算。

坐於上首的安貴人輕嗤了一聲,漫不經心地望了一旁的雲英一眼,“雲英,她在問為什麽。”

雲英一張臉越發惡狠狠,捏住了婉襄的下巴,強迫她看著她。

“為什麽?哪有為什麽?你不是說為奴為婢也並不下賤麽?可主子的懲罰,你們就是隻能受著。”

是了,在這個朝代,哪裏有為什麽?

可婉襄還是忍不住緊鎖眉頭,還是想問一問,“雲英,你也是奴才。”

她怎能這樣順手、不覺得有絲毫不對地來壓迫旁人?

雲英還沒有回答婉襄——她當然也不會回答她,安貴人將桌上剩下的最後一隻茶杯也摔在了婉襄腳邊。

“劉婉襄,你不是喜歡在這些廢物上麵花功夫麽?那好,明日日落之前,你把這些東西全都修好送到我的延禧宮裏,若是不來……”

安貴人還來不及將她的狠話說完,下房的窗子忽而被映照地更明亮。

雲英不知發生了什麽,有些懼怕地退回到了安貴人身邊,安貴人猶自鎮定著,可婉襄也能看出她的心虛。

婉襄倒是一點也不覺得意外,畢竟小順子明明就跟在她身後,卻遲遲沒有走進來。

她知道他一定是去搬救兵了。

但來的人不是蘇培盛,而是熹妃,倒是也的確讓婉襄有些沒想到。

安貴人和雲英都有些倉促地給熹妃行禮,婉襄和桃葉倒是方便,反正一直都跪著。

她也是這時候才有片刻的時間能夠觀察一下桃葉的情況。

桃葉像是已經被嚇傻了,被婉襄從背後輕輕拉了一下,卻也一動都不會動了。

那廂熹妃停在下房門前並沒有走進來,終於在包圍著她的那些光芒裏開了口。

“安貴人要永壽宮裏的宮人幫忙,怎麽也沒有提前同本宮打個招呼?本宮的宮人怕是沒有時間來為你修整這些東西,她自有別的事要做。”

安貴人在婉襄這樣的下人麵前蠻橫倒也還不算什麽大過,畢竟自詡為“主子”,自詡高人一等。

可她人都還沒有站起來,居然敢在熹妃麵前大放厥詞,也實在出乎婉襄的意料。

“原本想同熹妃姐姐說一聲,好好懲罰這個深夜不歸,犯了大錯的奴才一番。”

“可又想著這夜深人靜的,打擾姐姐有所不便,嗬,沒想到姐姐也同我這閑人一樣,在長夜裏是無事可做的。”

這句話是在諷刺什麽,但凡看過幾集宮鬥劇,看過幾章宮鬥小說都能猜的出來,更何況是久居深宮的“嬛嬛”。

正史上熹妃當然不是漢人,也不叫那些古詩詞中化用出來的名字。

熹妃的名字她聽人說過一次,叫做鈕祜祿·納耶岱,婉襄不懂滿語,並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她是典型的滿人長相,眉弓很平,長鼻梁,眼睛細長。若依婉襄的審美,她其實並不能算是個標準的美人。

但她勝在氣勢,即便已是就寢的時候,不曾傅粉施朱,也不曾飾以金玉,同安貴人站在一起,她也仍舊是輕鬆獲勝的那一個。

在絕對的權力麵前,是不用打什麽嘴炮的,“那圖,傳本宮口諭,承幹宮安貴人言語不敬,以下犯上,著禁足於延禧宮中三月,不許人探視。”

此言一出,縱然熹妃並沒有允許安貴人站起來,她卻猛然朝著熹妃走去。

“皇後娘娘身體尚未大安,這後宮之中果然就任由猴子稱起大王了,承幹宮主位乃是裕嬪,又同永壽宮的熹妃又什麽關係?”

婉襄總算是明白為什麽小順子請來的人是熹妃,而不是蘇培盛了。

名義上蘇培盛畢竟隻是奴才,他是很難製住安貴人這樣不講道理的瘋子的。

周遭的火光映入熹妃眼中,即便安貴人這般無禮,她也並沒有同她生氣,隻是冷然道:“那圖,還不把安貴人帶下去?再傳本宮口諭,裕嬪約束宮中嬪妃不利,同樣禁足一月。”

這不僅僅是殃及池魚,而是要她們鷸蚌相爭。

裕嬪因安貴人而獲罪,又是一宮主位,往後安貴人在承幹宮中的日子也越發要不得安生了。

這些都是居上位者禦下的手段,婉襄此時隻是宮女,即便是看明白了,同她也並沒有什麽關係。

她知道的,熹妃也並不是當真憐惜她和桃葉。

果不其然,安貴人被帶走之後,熹妃仍舊沒有要踏進下房的意思,隻是語氣冷淡地對婉襄和桃葉道:“都起來吧。今夜雖是無妄之災,也應當從中吸取教訓。”

這話說的,很像是從前文物修複組的領隊,回回讓他們對著一堆早就被盜墓賊損壞的文物反省,“吸取教訓”。

她們又能吸取什麽教訓呢?

婉襄攙扶著桃葉站起來,向熹妃道了謝。人微言輕,連謝意也是微不足道的。

熹妃很快就離開了,留下來的隻有一個仍舊捧著木盤和那些碎瓷的小順子。

他幫著婉襄把青磚地上所有的碎片都清理幹淨了,留下來的隻有桌上的那一些。

桃葉隻是淚流不止,不肯同婉襄說些什麽。她好不容易才把她哄睡了,一回頭卻發現小順子仍然站在院門口,朝著她淺淺笑了笑,滿是無奈。

“現在姐姐知道為什麽奴才的師傅這樣瞧不上安貴人了吧?”

他從婉襄的目光裏看見了了然,而後指了指房中桌上的那些碎瓷片。

“姐姐應當知道這東西的重要性,千萬小心謹慎。修補所需要的金粉,奴才明日就送過來。還有姐姐膝蓋上的傷,也要好生處理,以免貴人心疼。”

婉襄點了點頭,多少也有些共患難的感慨。目送著小順子離開,重新折返回到屋子裏。

桃葉正在休息,她沒有點燈,隻有月光流轉在桌上那數百年前留下的瓷器之上。

婉襄朝著它走過去,伸出手指撫過其中一片碎瓷。璃藻堂後的桂花落在上麵,隨著秋風微微顫動,像是在回應著什麽。